第二书包网辣文 > 都市小说 > 栖梦谣 > 章节目录 第110章 芳心只共丝争乱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没过几日,便已是初夏。碧纱窗下的沉水香烟婉转地旋升出仙山琼海图,堂外的梧桐与竹荫投进斑驳的影子来,蕴静生凉。绛树与杜若坐在窗下对弈,墨玉棋子落枰幽幽一声,绛树正思忖这一手该落在何处,对面的杜若捧了杯茶浅啜一口,目光一转见闻弦无精打采地伏在一旁,于是打趣道:“平时总是叽叽喳喳个没完,今日怎么竟蔫了,学会了观棋不语不成?”

    绛树闻言也转头看去,微微惊讶地道:“可不是,坐了这么久不要吃的也不说话,你不提我倒没留意。”她起身走到闻弦身旁又仔细端详半晌,关切道:“看上去脸色也不太好,哪里不舒服么?”闻弦无力地抬了抬头,嘟着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提不起劲来。”杜若放下茶盏,走来探了探她额头,“倒也没有发热,大概是中暑了。”

    “中暑了?”绛树狐疑地摇摇头,“这才刚入夏,哪里有那么热,怎么可能中暑呢?”“换了别人是不会,可是她身上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杜若忍俊不禁地拿团扇掩了口,“你可不知道,方才正午的时候她在园里湖上晒了多久,简直是疯魔了。”闻弦委屈地撇了撇嘴,将头埋在臂弯里,哼哼着嘟囔:“都这个样子了,杜夫人还笑话我……”

    绛树听得哭笑不得,无奈地道:“那现在怎么办呢,请个府医来看看?”“没必要这么麻烦,何况我觉得那些人没一个信得过。”杜若扬起下颔,抬手理了理回鹤髻上的玳瑁累丝点翠蝴蝶珠钗,“去秦先生那里找几味清热消暑的药来煮些凉茶就是了,秦季南他人虽还没回来,可药柜一向收拾得整齐,想来并不难找。”绛树思量有顷,点点头道:“那样也好,我们这就去吧。”

    秦桑在此处的药房绛树还是初次踏进,陈设布置都同他在荆州时的医馆极为相似,窗下还是摆着一盆马齿苋。他出门多日无人照料,那花叶也仍旧娇艳繁茂,生机蓬勃。靠墙摆了许多排药柜,绛树一时有些摸不清头绪,不知该从何找起。正为难间,杜若从身边款款走过,在药柜前一面仔细翻找一面徐徐道:“广藿香、佩兰、苍术、栀子、淡竹叶、青葙子……找这些就可以。”

    绛树讶异地望着她,奇道:“姐姐还懂药理?”“我翻过他的医书。”杜若随口说,“只是过了太久,如今记不全了,不过这些也就够用了。”绛树怔了怔,不禁脱口问道:“姐姐与秦先生相识很久了?”杜若动作一顿,似乎自省失言,沉默少顷只转过头去拉开另一只药柜,不置可否,淡淡道:“先找药吧。”

    绛树见她不愿说,也只得先放下满腹狐疑,去找她说的那几味药。两个人各自找了一半药柜,其余的都有,唯独不见青葙子。杜若四下环顾一番,指了指两旁桌案下头,“这两边还有些放药材的盒子,我们再分头找找。”绛树应了一声去了右侧,蹲下身见案下并排摆了几只盒子,中间那一只正写了“青葙子”三字。

    她笑了笑抽出那只盒子来打开,正要开口叫杜若,却忽然发现盒中除了药材还有一块玉佩。绛树好奇地将它拿出来,玉佩上似乎是一棵树,细细密密葱茏枝叶,下缀着浅黄流苏。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绛树却莫名地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还正出神,杜若在身后唤道:“我这一边也没有,你那里找到了么?”绛树回过头,未及回应,先瞥见了杜若腰际那枚荷花玉佩。相同的形状,一样的浅黄流苏,她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山有扶苏,隰有荷华(1)。难道,竟是这样的意思……

    绛树匆忙放下玉佩,应了一声“找到了”,便低头在盒子里抓了一把药材,起身递到杜若目前。杜若却没有去接,她的目光凝在那药盒上头,良久才慢慢转向绛树。她的神色就如那天早上一般茫然的哀伤,浸在话音里凉凉的潮湿,“绛儿,这一辈子总有些东西,明知道永远是痴心妄想,却要依靠这痴心妄想才有信心活下去。绛儿,这样的心思,你能明白么?”

    绛树心头一颤,杜若如此珍视那玉佩,这另一只却被秦桑这样随意地搁置起来,孰厚孰薄如何还看不出来?秦桑素来凉薄,纵然初到相府时对她说过那般心迹,可后来看来应当只是托辞罢了。他心里装的大约只有他的目标与抱负,不会被儿女私情所萦牵。难怪骄傲如杜若,也会有这样的无望和伤感。绛树心中酸涩,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姐姐放心。”

    “谢谢你,绛儿。”杜若向她笑了笑,那笑颜也极勉强,随即便隐去了。她转过头去,尽力掩饰着伤怀平静道:“我们走吧。”绛树答应一声,随她向外走,出门前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那药盒。青葙子,青葙算是一种寂寞的花,说不上美,也没有香气,淡白微绯,淡默地开出一朵一束一丛,同那名叫杜若的植物、这个人,倒也有几分相似。

    出了药房,两个人都无心说什么,只沿着回廊慢慢走着。绛树心中沉重,只顾埋着头向前走,身旁的杜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绛树疑惑地抬头,见杜若正定定地望向廊外的湖面。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面上飞桥凌起,桥上有一个人,一袭青衫长身玉立,正缓缓向这里走来。绛树略一怔,无数复杂的情绪一瞬间交集涌上,既期待他带回来的消息,又为方才无意窥见的杜若对他的隐秘心思而叹惋,还存着一些不愿面对却不得不去商讨谋划的心事。

    桥上的秦桑此时也看到了她们,加快了脚步来到面前,先向杜若端然行了一礼,才开口问道:“你们怎么来了这里?”“闻弦身体不舒服,我们来找些药。”杜若轻声应罢,看了看他们,“你们想必有事情要谈,我先回去把这药给闻弦用了。”她说着便向前走开了,秦桑望向绛树,神情有些许隐忍的复杂,“我们进屋说吧。”绛树点点头,转身之际却见杜若驻足回首,目光围绕着秦桑的背影依依流连。她无声地一叹,默然跟着秦桑回药房去。

    踏进房门,秦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却不忙着递给她。他将信捏在手中犹豫半晌,斟酌着道:“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先告诉了你再让你看信为好。”绛树见他神色严肃,不禁也紧张起来,惴惴地问:“怎么了?”秦桑沉吟片刻,慢慢道:“他最近才纳了妾室,是你从前那位侍女,琇莹。”绛树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惊愕地望着他良久,才不能置信地道:“你,你说什么?”

    秦桑叹了口气,将信递给她,“这其间还是有些隐情,只是他所解释的这经过我不好做什么评价,你先自己看吧。”绛树迟缓地伸出手接过,看见那熟悉的字迹,双手已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她艰难地拆开信,纤薄细腻的绢帛上还残留着松烟墨的余香,犀冷分明的墨迹娓娓道来事情的经过。绛树反复看了许久,才怔怔地放下,思绪还没有平静下来,面对着秦桑也不知说什么好,沉默半晌方无奈地道:“若果真是那般情形,他也的确只能如此了。”

    秦桑眉峰微敛,“可你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么?她不过是个侍女,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引起那样的流言?而且……”“是我让她帮我好好照顾子龙的。”绛树抬头打断他,“当时我请你帮忙照料她母亲之事,她一直心怀感激,从前对我便十分尽心,如今对子龙自然也是一样。至于她过去的经历,她也曾告诉过我。受过那样的伤害,难以再面对男女之情也无可厚非。”

    秦桑听罢没有答话,只是深深注视着她,良久才轻声道:“你打断我,是不想听我说出什么?你仔细想想,你真的了解琇莹么?你的了解,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她告诉你的?”绛树垂眸默然有顷,咬了咬唇道:“就算有这些疑虑,眼下我又能怎样呢?子龙他又能怎样,难道要不顾她死活么?”秦桑微一怔,侧过头沉声道:“我也不是那样的意思,只是担心会弄假成真罢了。”

    绛树紧紧握住那封信,贴在胸口仿佛带着烙铁般滚烫的温度,她像是从那热度中汲取了几分坚定,轻声道:“不管琇莹心思如何,我相信子龙他不会的……”“也罢,如今想得再多也是无用。”秦桑转过身去,“我也希望,他能处理好此事。”

    绛树抬头看了看他,稍稍平定了一下心绪,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有件事情要同你商议,关于清歌……”她顿了顿,后头的话语如鲠在喉,字字说得艰涩,“我留意了她一阵子,虽然还是没能确定些什么,但她的确有问题。”

    秦桑回过头凝望着她,敛眉肃容道:“你想怎么做?”绛树握紧手指,房间里满溢着药草香,清凉凛冽的气息如同刀光剑影的亮芒,在鼻息间一出一进,她咬了咬牙恨声道:“我不想再被动地等着应付别人,我要让她们也尝一尝被算计的滋味。”

    夏日的傍晚,夕阳的光线透过葱绿枝叶洒下斑驳光点,柔和得像湖面上开的鹅黄色睡莲。喧嚣的蝉也似乎鸣倦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得悠长绵软。绛树倚坐在紫藤廊下的秋千上,捧了一张素绢,时不时落上一笔,又停下蹙眉思忖。看得太过入神,浑然未觉曹操何时走到了身侧。他看着她半晌,轻笑了声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绛树错愕地抬头,匆忙站起身行礼,那张素绢于是从膝上飘落在地。曹操摆摆手示意她起来,俯身捡起那素绢,上头绘的花枝还只是一半。成簇的纤长翠叶上捧出圆润光洁如玉石的花朵,浅绿的花萼已经展开,玲珑素瓣却还层层叠叠地裹着,似是玉兰,又有几分像是栀子。曹操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画,好奇道:“这画的是什么?”“这是夜香木兰。”绛树望着画道:“我也未曾见过几次,没有太多印象,也不知画得像不像。”

    曹操闻言搁下了画笑道:“你说喜欢看花,这住处给你布置了这么多花草,还是不够么?”“绛儿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前些日子画阑新制了一种香,用了这花,才想起它罢了。”绛树垂眸解释,“何况此花只在江东之地会有,在此处是很难栽培的。”“叫人仔细养着,也没有什么难的。”曹操随口说着,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秋千上头,“喜欢这里么?”

    绛树轻轻“嗯”了一声,迎上他的眼神不觉怔了一下,他望着她的目光是少见的温和沉凝,让她不禁有些恍惚。绛树定了定神,眼波一转轻笑道:“丞相是不是从沈夫人那里来?”曹操一怔,随即笑问:“你怎么知道?”绛树挽了挽秋千索上的紫藤枝叶,嫣然含笑,“前些日子我将画阑制的香送了沈夫人一些,那香焚在内室或熏衣,香气可以数日不散,丞相自己都没有发觉么?”

    曹操举起衣袖嗅了嗅,却显出若有所思的模样,自语似的道:“是,这香她只用在了内室。”他的笑意慢慢敛起,转而覆上了严霜般的寒凉冷肃。绛树留意着他的神色,只作不解地问:“丞相怎么了?”“没什么。”曹操放下衣袖,又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才想起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孤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绛树坐回秋千上,长长松了口气。重新捧起画来又描了几笔,却见清歌捧茶来到面前,小心地问:“姑娘,听说秦先生回来了?”“是啊。”绛树淡淡答,“荆州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子龙那里……府内传起些流言,他不得已娶了琇莹为妾室。”“什么?琇莹?”清歌愕然蹙眉,见绛树仍是头也不抬地作画,不由得更为狐疑,“姑娘不担心么?”

    “只是有名无实罢了,我为何要担心?”绛树拂去被风吹落在画上的一片叶子,话音波澜不起。清歌却似乎凝着化不开的忧虑,思量许久才欲言又止地道:“姑娘从前或许没有发觉,我总觉得,琇莹,她对将军似乎……”

    她说了一半便犹豫地收声,绛树笔尖一顿,恍然记起荆州初定后的某一日,她与赵云在荆州牧府的庭中遇见。那时正是午后,周遭寂静无人至,那段日子又难得相见,于是不免多停留了些时候。正说笑间,偶觉不远处有道目光灼灼望过来,她惊异回头,见是琇莹站在那边回廊处。她还未及看清她先前的神色,琇莹见她发觉,已盈盈笑着走上前来,“我找了姑娘许久,原来是在这里。本不想过来打扰姑娘与将军叙话,可还是被姑娘发现了。”

    那一点细微的异样她当时并没有多想,如今再忆起那道热切的目光,只觉得心头涌上一种茫然的慌张。手中的笔不知不觉已停了许久,直到笔尖凝结的一滴墨滴落到素帛上,那轻微的“啪嗒”一声才惊回了游离的思绪。绛树搁下笔,接过清歌手中捧的茶,定了定心绪道:“别多想了,我信任琇莹,和信任你是一样的。”

    “是。”清歌垂头低低应了一声,绛树端起杯盏吹了吹,装作没有看见清歌听了方才那句话后像被火苗灼了一般慌张躲闪的目光。她捧起茶轻抿了一口,却什么味道也无心去品。抬手按上收在怀中的那封信,那信的末尾恳切坚决地落着一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2)。”绛树悄声一叹,眼前不由自主地泛起些许湿润的涟漪。若是清歌与琇莹她都不能相信,至少,还可以相信他吧。

    (1)出自《诗经·郑风·山有扶苏》。

    (2)出自《诗经·王风·大车》,皦(ǎ),那句话的意思差不多是:生不能同室,死也要同穴,如果说不相信我,就像不相信太阳的明亮。不过这首用得有点不贴切因为它是写要和心上人私奔的……_(:3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