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烟眠雨过清明，几场雨后春意愈浓，景阑昼永，渐入清和气序。曹操大宴文武这一日天气极好，煦色韶光明媚，池塘浅蘸烟芜，帘幕闲垂风絮，无边春景正当时。宴会设于正中铜雀台上，曹操凭高而坐，文臣武将各分左右侍坐阶下，春酒新绿，春锦新红，笑语绣罗金蔟。
绛树抱着琴迤逦绕过正殿，停在侧边的回廊上，轻轻拨开半卷的竹帘望出去。台下的广场上早已摆上了箭靶，供武官比箭所用。曹操兴致所至，特命近侍取了一领红锦战袍为奖酬，射中箭靶上红心者得之。号令方下，众将争相策马上场，箭箭皆中靶心，你争我夺间又使出种种令人称奇的绝技，骢马急踏，箭秉白星，一个个都是意气昂扬，各不相让。
绛树看着他们，不禁想起当初在新野军营养伤的那段时日，赵云安排了一个亲兵照料她起居，有一日那亲兵来送药时说主公前来探营，几位将军正在校场比箭，问她要不要同去看看。她心内好奇，便跟随他去了。本正是练兵的时辰，众军都在校场，此时全聚在外围看着中间的主公刘备和几位将军。绛树便也跟着那亲兵混在士兵之中，踮足翘首向里头张望着。
校场前头原就立着一排箭靶，因是将军们比箭，又在每个箭靶上都悬了一枚铜钱，垂在靶上涂的红心前，迎风摇摆，要射中铜钱眼才算中靶。此刻有一面箭靶上已经插了一支箭，将铜钱钉在了上头，张飞正策马在前握着弓高声大笑，想来那一箭是他射出，比试的主意大约也是他提的。
张飞拨马回头，一面将弓掷过去，一面向关羽和赵云揶揄地笑道：“怎样，二位还敢比么？”关羽一把接住雕弓，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张老三，你休张狂，看我给你露一手！”他一跃跨上战马，赤兔脚力非凡，围着校场边缘越奔越远，直到快要出了众人视线，他却忽然侧身仰首，迅速地拉满弓，羽箭嗖的一声挟带着风冲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射中铜钱眼钉在靶心正中。场中又是一阵叫好声，比方才还更加热烈些。“翼德，我可有输给你？”关羽傲然笑着，翻身下马将弓递给赵云，“子龙，该你了。”
赵云接过来，略微想了想，转身取了两支箭，而后引辔上马，张弓将两支箭一并搭上。战马沿着校场跑过半圈，他才不慌不忙地拉开弓，摆好姿势。与绛树同来的亲兵此时忽然“咦”了一声，有些担忧地低声道：“赵将军怎么选在这里呢？前头那柳枝怕是有些碍事吧。”绛树一怔，仔细看去，果然见赵云所对准的那面箭靶旁有一棵垂柳，几条披拂的枝叶恰好飘荡在箭靶前头。
经他这一说，绛树心内不免也有些惴惴，摸不准赵云究竟想怎样，不禁越发凝神屏息仔细盯着他的动作。战马还在踏尘疾驰，羽箭在张如满月的弓上蓄势待发，赵云微微眯眼，蓦地一松手，弓弦铮然一声疾响，两支箭如流月飞星，一支直中靶心铜钱眼，一支先射断了靶前那条柳枝，而后也中靶心，两支一同钉在铜钱眼中。
场中竟是寂静了一瞬，直到刘备最先叫了声好，众人才从愣怔中醒过神来，满场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赵云跃下战马，紧接着就被张飞一把拉住，钦佩地大笑道：“早听大哥夸赞过子龙箭术一流，如今可算见识了，我可当真不如！”赵云捧弓还给他，谦逊地一笑，“哪里，二位将军珠玉在前，献丑了。”
暮春柳丝绿草，她记得他眉眼间浅笑。铠似流银风，箭若飞辰星，意气风发无可比拟，到今日仍历历在目。绛树移开目光，铜雀台下众将相争愈烈，许褚与徐晃各自扯着锦袍怒目相视。日已过午，流金的阳光染暖了远山青黛，描画出清晰的轮廓。绛树略微偏过头去，视线尽头秦桑缓缓走来，清风卷起素青衣角，他停在殿旁，凝望她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台下号令的鼓声响起，绛树深吸口气，微阖双眼悄然握紧了怀中的琴穗。
赤绡，红烛，喜服，鸳鸯锦带，一样一样摆在房中，触目皆是喜庆热烈的颜色。时辰尚早，赵云站在桌案前，并不想去触碰它们。虽说是纳妾，却也郑重其事地做了不少准备，亲迎之礼近乎娶妻。当日他向刘备如此提出时，刘备大为意外，他却不愿多言，只是一意坚持罢了。于是刘备也不好相劝，便与诸葛亮一同择定了吉辰，今日也亲自前来相贺。
赵云向外望了一眼，整个府上热闹忙碌，独他提不起兴致。房间内的摆设同她当初的布置迥异，那只装满手书的盒子也不知被谁摆到了桌案一角，挪出空间来放那些婚礼用物。他伸出手轻轻按上那盒子，心中蓦然覆盖上了难言的沉重。路遥日月促，终究难知相会之期是何时了。
武将们的骑射比试罢，各自重新入座，近侍再度高声传丞相令，命文官们以铜雀台为题作赋，记今日胜事。众人提笔斟酌思索之际，宴乐复起，水陆并陈，舞姬们自两旁回廊中行云般翩然而出，或深红或浅粉的薄绡衣裙，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围拢在中央的圆台上便是此时节繁花似锦的剪影。绛树仍在廊下凝神望着，不远处闻弦抱着琴跑来，欢欣雀跃地唤她，“姐姐，乐师们都在外头了，我想陪你一起！”绛树回过头，不着痕迹地松开一直紧紧攥着的琴穗，携了她的手，温和笑道：“好，我们也出去。”
她挑开竹帘走出去，停在正中圆台之侧，微侧首就见曹操倚在座位上头，手中把着玉爵，眯着眼睛看向她。绛树未作理会，径自跪坐，放琴，拂袖，起手，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珮环微颤。琴声一起，便有歌声一同响起，舞姬们的步子也随之变换。“鸣，鸣雉鹊巢，小寒阳渐生；重，重山皓皑，寒极知松柏；千，千江水暖，立春解冰封；翩翩蝶初舞，雨水又葱茏……（1）”
微风徐徐从台上卷过，裹挟着暮春的桃瓣、梨蕊、玉兰，阵阵浅香伴着歌声如珠玉，舞衣若云霞，观之怡然舒畅。“婉转，婉转莺啼，惊蛰隐苍穹；双燕，双燕齐飞，花月惜春分；微风，微风醉过，清明始见虹；青萍，青萍圆漪，谷雨烟朦胧……”唱到此处，音律渐渐转疾，急管繁弦和了上去，歌声反倒低柔了下来。
“时从今日转，花为好怀开……”舞女们渐次仰面低俯而下，衣裙间的绫纱铺展飘飞开，如同花上笼了轻雾。就在这轻雾之间，忽地浮现出一个纤柔身影，明丽的阳光抹出她袅袅婷婷的身姿，宛若一朵刚出水的白莲，在烟锁雾迷中夺人心魄。她只以背影示人，舞衣的颜色晕出微妙的渐变，顶端的莹白是初春最洁净的一捧冰雪，及至裙摆的浅绿是二月最鲜嫩的一丛春草，在身边装束绮丽如花的舞姬之中尤为清新动人。
她缓缓地举袖、折腰，在这一句歌声的尾音落下之际，足尖一旋转过身来。水袖犹遮半面，微露着一双明眸，是极柔软的桃花瓣模样，波光妩媚。此时众人大多正忙于蘸墨挥毫作诗赋，偶有抬头看见的，无不流连了片刻，显出赞叹之容。绛树用余光一瞥，曹操亦停下了手上转着酒爵的动作，微微向前探了探身，目光也凝在了中央那舞女身上。
绛树心头稍稍一松，指下音调一转，接着奏下去。“吴中梅花飘香雪海，华庭山茶北岭待。洛浦水仙为君徘徊，磐石瑞香梦中栽。幽谷兰花德馨不改，琼蕊山矾芸天外。扶柳迎春婆娑姿态，烂漫樱花七日哀……”裙裾漫卷飞转，绣在淡绿裙摆上的诸般烂漫春花展露无遗，仿佛开在了如茵绿草之上。水袖上的几只彩蝶亦随着动作时不时吻着衣上繁花，鲜艳灵动栩栩如生，像是真的能振翅飞起，徜徉沉醉于花香与舞姿。
“陇上连袂行，螓首低云鬟，楚腰纤影新月弯。慢舒云袖，落花钿，雪里新词风露传……”舞步随着曲子稍缓下来，拂过面颊的水袖垂落，颦月临眉，醉霞横脸，女子红唇微勾，掷流光一笑。“岁自此后暖，燕缘春情来，时从今日转，花为好怀开。何必丝与竹，自有东风抚冰弦；山水响清音，催绿意姹紫嫣；酥雨绵如愁，夜放千树花璀璨，婀娜盼君带笑看……”
惊鸿一瞥间，不待人看清楚她的容貌，曲调再转急促，于是复又紧约罗裙，急趋檀板，步履翩然踏上节拍。“望春紫羽霓裳轻裁，阡陌黄花鎏金彩。料峭山杏素妆粉黛，幽妍李花玉京白。烁烁桃夭吹罗裳开，梨涡浅笑飞入怀。刺骨蔷薇宁歇尘埃，解语海棠木兰台……动明霞，艳蓬莱，牡丹倾国沉香拜。荼蘼花淡，苦楝花摘，二十四风春兴怠……”
舞步飞旋间，腰际珠玉璎珞缠成的花结下垂着的丝带飘飞而起，丝带末端缀的晶石流光溢彩。裙上又笼着浅绿攒银丝绦结做的细网，每根丝线下亦缀了细碎的水晶流苏，和发鬓上的珠光玉缕一同错落华彩，映着起舞之人的滴粉搓酥帷云剪水之色，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睛。临近曲终，琴音与歌声都柔和下来，舞姿也渐低回曼妙。“连袂行，低云鬟，楚腰弄纤影，新月弯。舒云袖，落花钿，雪里新词三春尽，还愿君笑看……”
绛红飞花散着胭脂般旖旎的碎影，歌声的尾音仍悠扬云际，身旁的舞姬皆就着结束时的动作拜下，唯独那女子盈盈立于中央，只是垂首躬身行礼。举起的水袖恰遮了一半玉面，却不掩明眸善睐。她站在舞女们浓朱轻粉的裙裾间，任凭红雨落花纷纷扬扬地飞上鬓发衣裙，曲终独立敛香尘。装扮虽最为素淡，那一张秀脸却似花中最艳的蕊，光华难掩。
琴音已经停了下来，绛树按上琴弦，止住低鸣的余音，一颗心似乎也被微颤的琴弦带得忐忑起来。她略微抬起头望向丹墀之上，阳光有些刺眼，她没有看清曹操是什么样的神色，只看见他放下手中的酒爵，轻轻一声落在楠木刻花的桌案上。他淡淡地扬起手指向阶下立在圆台中央那女子，“你，上来。”
（1）又堆了一发歌词，这首歌叫《踏歌花信风》，词作叫兰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