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都市小说 > 栖梦谣 > 章节目录 第95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 3
    书房中的空气弥漫着寂寂的沉重,众人本正等着,谁知曹操说了一半便再没有说下去,心中或多或少都涌动着些焦灼不安。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曹丕、曹彰与曹植又低声争论开来,唯有荀彧静静望着曹操的背影,他并不催促,可见曹操久不开口,眉宇间还是浮起了些许隐忧。

    曹操定定地站在窗前,任由凉风袭了一身。窗外的歌声深沉而低缓,不绝如缕,浮泛在落雪中,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人沉入迤逦漫长的旧梦。他微微闭上眼睛,听到的似乎还是记忆里熟悉的琴歌。忘记了那是多久以前,香绮楼上明月千里,把酒对花,清歌缭绕,银灯一曲太妖娆。他带着迷蒙醉意恶作剧地扯开乐伎们面前的珠帘,神思不经意地就凝在了那抚琴而歌的女子身上。

    “新树兰蕙葩,杂用杜蘅草……”指下音符如水,歌声如流珠,眉目似裁玉,容光胜剪雪。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心旌莫名地一荡,身边红檀板瑶翠笙的声音仿佛都缥缈了起来,碎月摇花,三月的柳烟桃雨尽皆失色,他的眼里只余她。

    “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淡金日影下的一树白樱婉转清香,他与她并肩站在树下,满阶轻粉柔絮,花光映人面,渲染了温柔画意,触目不忍离。他低声玩笑:“要不要我上去给你折一枝?”“曹君所擅者皆如此不正经么?”她斜睨他一眼笑嗔了一句,随即略含怅然地道:“还是不要了,折下来便留存不了多久,不若让它开在树上,尚还能盛放七日,可惜世间好物终究都不能长久。”“谁说都不长久!”他肃了肃容色,认真地道:“邂逅相遇,与子偕老,必定会长久。”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伏羲式的松风响泉琴摆在案上,玉轸朱弦瑟瑟徽。她好奇地抬头问他,“为何要送琴?”“觉得适合你。”他俯身凝望着她,“你不是很擅琴技么?”她莞尔:“我会的还多得很。”“唔。”他略一思索,又含笑凑近几分,“那你还会什么?刚好凑一对……”

    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可是后来怎么就不一样了呢?身后纷乱的争执声吵吵闹闹地入耳,像是远处滚地而来的铁蹄声踏碎了梦境,将一场温存旖旎的美梦生生转为了梦魇。曹操蹙起眉,头隐隐作痛起来,却也没有去喝止他们的争论,他尽力集中心思追寻着那琴声,生怕错过了。

    琴音细软绵长,歌声渐转哀婉,伴随着稀疏的雪粒缓缓飘落。“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她站在夕阳映照的窗前,像逆着光盛开的深色牡丹,以一个孤绝的背影对着他,淡淡道:“你要走,我只等你两年。”“两年。”他喃喃重复了一句,抱怨道:“太短了。”“太短么?”她转过身来望着他,“我们相识已有两年,我从未要求过你什么。日后,又有多少个两年可以等?”他无言片刻,郑重地点头,“好,就两年,我一定来接你。”她眸中闪烁着莹然的泪光,却还强撑着倔强道:“两年后你不来,就再也别想见到我!”

    曲子唱罢了一遍,琴声仍幽幽响着,如泣如诉。曹操抬手扶着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阵阵刺痛。两年,两年里,他回乡招募义勇,联盟诸侯,金戈铁马纵横烽火的征战中,他从不曾忘记过那许诺,可待他回来,终究是芳踪杳然,究竟是谁错了呢?他一向清楚自己要什么,这一点荀彧是了解的,荀彧自从见到绛树的画像就明白他为什么要她,今日也懂得该如何一针见血地劝说——绛树只是长得像她罢了,人是替代不了的。可是,他在意的,真的只有相貌相似而已么?

    心上似是被什么一击,他终于打定了主意,转身便向外走。“丞相!”荀彧惊诧而急切地在身后唤他。曹操停住脚步,回身望着他轻轻道:“还有一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他又将目光扫过曹丕一干人,沉声道:“都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昨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他说罢便径自走了出去,将他们混乱的质疑之声都抛在了身后。一推开门,清冷的空气稍稍缓解了些头痛,他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恰看到了匆忙迎上前来的环夫人。曹操不待她开口,已直截了当地问道:“人在哪里?”环夫人略一怔,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在囚室。”“囚室?”曹操蓦地一皱眉,向前迈了一步疾问:“怎么关到那里去了?”环夫人忙解释道:“卞姐姐特地吩咐了不许用刑,今日她有事情耽搁着还不曾去那里,想来绛树姑娘不会有事的。”曹操“嗯”一声,神色稍缓和了些,“走,一同过去吧。”

    墙壁上的一只只灯盏仿佛狞笑着的鬼脸不停地跳动着,与蔡夫人的娇艳面庞同样令人生怖。寒冷也如那无数根细针一般刺在血肉中,细微的痛成倍地连续起来。蔡夫人蹲下身子,用手抬起她的脸,阴恻而森冷地道:“这世间的男人都爱美貌,你能让男人为你神魂颠倒,说到底凭借的只是这张脸罢了。你说,若是没了这副相貌,谁还会在意你的死活呢?”

    绛树惊恐地望着她,本能地想躲开,却被她一把掐紧。蔡夫人徐徐拔下发间一支金簪,慢慢地贴到她脸上,绽出的笑意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与自得,幽幽道:“这样划下去,就算你再无辜,只怕丞相也再不想看你一眼了吧,你觉得呢?”

    绛树轻颤着,抑制不住的恐惧自脸上冰凉的触感爬向全身。倘若真的毁了容貌,如蔡夫人所说,想来她并没有其他值得曹操在意之处,那便果真是必死无疑了。即便还能留得性命甚至离开相府,她也不可能有勇气再回到赵云面前。绛树只觉得从未如此时一般珍视自己的容貌,所有的倔强与不甘都顾不得了,她无法动弹,只能以眼神哀求,头脑越发昏沉,开口时嗓音也是沙哑的,“不,不要……”

    蔡夫人饶有兴味地笑起来,“怎么,现在知道怕了?我还以为姑娘会一直撑着不可能求我呢。可惜,不管你求不求我,这一切都由不得你。”她纤指一转,将发簪的尖端按在她脸上,眸中寒光掠过,正要用力刺下去,外头忽然传来喧闹的人声,似乎是曹操在斥责门外的守卫,“不是说夫人有吩咐么,谁许你们对她用刑了!”

    蔡夫人一惊,慌张地站起身迎至门边。绛树悬起的心落了下去,强撑着的意识也随着坠入了迷蒙之中,眼前像是隔了层层模糊的纱帐,隐约看到房门被猛地推开,门前晃动的人影不知是谁。她恍惚听到杜若的声音凄厉地呼喊了一声,“绛儿!”随即奔到了身边小心地揽住她。杜若似乎比她颤抖得更厉害,贴近她耳边不住地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杜若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脸上,清歌也赶上前来跪倒在一旁,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绛树很想安慰她们一句,却实在无力开口。朦胧中仿佛又听到了那悠悠的歌声,如残烟袅袅飘荡缭绕。“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最后的知觉失去之前,绛树摸索着握住了腰间那枚合欢花玉佩,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曹操站在门前,室内的光线太昏暗,他起初并没有看清里面的情形,却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征伐多年,他明明早已习惯了这种气息,可此时却莫名地恐惧起来。那气味与强烈的心慌刺激得他头痛欲裂,他瞪大双眼向里望去,视线尽头,绛树倒在一个女子怀中,身上深深浅浅数道血痕。曹操觉得浑身都僵住了,他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蔡夫人拦住了。她挡在他面前,焦急地道:“丞相,她已经供认了,昨夜的事情就是她所为,丞相要尽速处置她啊!”

    曹操的目光仍盯着绛树,眼角的余光里才看见她,浓重的妆容缕金的裙摆无处不刺目。他尽力控制着心神,咬着牙冷冷地吐出一句,“让开!”蔡夫人怔了一下,她被他的脸色吓住了,可她更不敢让他过去。她索性跪了下去,牵着他的衣摆声泪俱下,“丞相,你不能对她心软啊,她一直居心不轨,你一定要杀了她……”

    耳边的哭声嗡嗡地响作一团,外面的歌声却寻不到了。白梅凋零在了白雪里,熟悉的面孔凋零在了岁月里,无声无息地就再寻不到了。头脑中仿佛探入了一只手在不停地搅动,剧烈的疼痛让视线混沌了,远处那染血的身影若隐若现,他想走过去抓住,却被一只手牢牢地牵着。眼前晃动的面容扭曲狰狞如鬼魅,疼痛和烦躁像是山崩地裂,冲溃了最后的理智。“贱人!”他低低地怒吼一声,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不顾一切地刺了下去。

    蔡夫人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曲着,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她睁大双眼不能置信地看着他,那目光也渐渐绝望地涣散了,再无声息。一旁的环夫人惊恐地退开几步,紧紧捂住嘴抑制住将要冲出口的惊叫,半晌方担忧地颤声唤道:“丞相……”

    曹操手中的长剑上犹自滴着血,他深吸口气松开手,佩剑“当啷”坠地。终于再没有了牵绊阻挠,他踉跄地向前奔了几步,来到绛树身旁蹲下身。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上伤痕遍布,揽着她的杜若甚至不敢去触碰她的身体。曹操不禁颤抖地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那气息微弱得如一触即散的游丝。心头微微一松,却又即刻扯紧了,他抱起她疾步向外走,一面焦躁地喝道:“快去叫医官!让秦桑立刻来,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