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房门，门口摆着一双女人的高跟鞋，很明显，并不是她的。
不动声色的走进去，餐厅桌子上摆着已经做好的几个菜，热气腾腾的，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厨房里有一抹忙碌的背影，脱下西装系着围裙，少了一丝平日里的不近人情，多了一丝平易近人，虽然这样评价她的母亲并不合适，但是在顾蔷眼里，她更熟悉那个经常能在电视里看到的顾夫人。
并没有出声，而是径直走向收拾的干净的客房，床单、被罩都是换了最新的，桌面上摞着一叠文件，打开的衣柜里整齐挂着各种女装……
微微挑眉。我行我素，一向是顾夫人的作风，永远不会提前告诉自己她回来了，永远不问自己今天是否回来就做一桌子的菜，永远不关心自己是否愿意她住在这。
顾夫人这时才摘下围裙，看了顾蔷一眼：“回来了？那就过来吃饭吧。”
“你打算住多久？”
“暂时先住在这，国内有些事情要处理。”顾夫人顿了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最近没往家里带人？很好。”
顾蔷点点头，她的确已经很久都是一个人过夜了。
“你手是怎么了？又打架了？”
“不小心划伤的，死不了。”
“划伤还需要缝针？以后小心一点。”
“知道了。”
“最近学业怎么样？大四了，也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如果你想出国，我也可以替你安排。”
“不用了，我觉得国内挺好的。”
两个人的对话平淡无奇，就连筷子触碰到盘子发出的声响都比两人的语调丰富得多。直到她放下筷子，起身道了一声：“我吃饱了，先走了。”，才毫无征兆又理所当然的结束了这一段对话。
顾夫人握着筷子的手一顿，那一声“顾……”隐藏在了凳腿摩擦地板发出的声响当中。
其实顾蔷知道，她和母亲的相处模式绝对不是平常母女该有的。于母亲而言，她更像是一个耻辱和负担，如果没有她，母亲也不必忍受着周围人的流言和非议，独自一人承担起抚养她的责任；如果没有她，母亲还有相爱的丈夫，过着不必担心生计，每天弹弹琴，逛逛街，跳跳舞的贵妇生活；而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样？她一个人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因为不会英文而遭到排挤的时候母亲在哪？她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母亲在哪？她第一次彻夜不归，第一次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母亲又在哪？
她们一直相爱，却也在内心深处憎恨着彼此，故而一直互相伤害。
直到匆匆过去许多年，彼此变得更加成熟，也渐渐懂了对方的难处，她们终于能够像现在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安静的吃一顿饭，虽然还是学不会爱，但是彼此都已满足。
哪怕一直都只有顾蔷一个人在住，她的房门也总是紧闭的。顾夫人很喜欢独自待在顾蔷的房间，细细观赏墙上挂满的画作，流淌着贵族气息的油画还有简单生动的素描；房间中最大的一幅画的是审判耶稣，被那种平和宁静的目光注视着，整颗心都平静下来；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抽象派画，丰富大胆的用色，粗犷抽象的线条，被一个个小小的画框圈住，嵌在众多的画作之间。
有人说艺术作品表达的往往都是创作者想说而不能言语的内心。她从来都是不懂顾蔷的，以前是拒绝去懂，后来是顾蔷拒绝她懂；她想只要多了解她的作品，慢慢的，也应该能了解她的内心吧？但这个习惯她已经维持了七年，她只懂了一点，顾蔷从不用白色。
这世间至善至纯的白，却被她抗拒着。
床上坐着一只巨大的泰迪熊，顾夫人细细的看了她一会，眉眼忽然就温柔下去。在顾蔷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后来两人渐行渐远，但她这个习惯还是一直没变。
晚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两侧看电视，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经济频道主持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分析股市行情，以及顾蔷扯开易拉罐的拉坏清脆的声响。
顾夫人皱着眉，看着顾蔷懒散的窝在沙发里，一罐接着一罐的喝着啤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开口。
“酒还是少喝，你年纪还轻，伤身体的。”
顾蔷垂着眼，将手中的易拉罐捏的皱成一团，眼前忽然闪过宋北城干净的衣领和清新的薄荷香，宋北城就和她妈一样唠叨。
“不喝酒睡不着。”她坐直了身子，向沙发中间凑了凑，身子一歪，在顾夫人震惊的目光中，躺在顾夫人的腿上，双手环上她的腰。
顾蔷今晚不想一个人睡，她想着，如果母亲拒绝了她，她今晚就在外面睡好了。
顾夫人眼泪一瞬间就要落下，抬手推了推顾蔷，极力保持平静：“这里凉，到屋里睡。” 顾蔷这一晚睡得出奇的好，连梦也没做。
顾夫人在早饭时提出让顾蔷陪她去一趟博物馆，顾蔷有瞬间的错愕，随后说：“好。”
顾夫人从来不会带她在人前亮相，从来不会。
她们去的那家博物馆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br”。沉睡状态，是家私人博物馆，馆主同样是一位女士。
馆中静静流淌着艺术的气息，每一幅画，每一座雕塑，每一块砖石，仿佛都在静静诉说着属于它的故事。
“舒雅？”
迎面走来一位女士令顾蔷眼前一亮。她就像是从中世纪穿越而来的贵族夫人，身上流淌着一股宁静而舒缓的气质，干净历练的职业裙装，梳着奥黛丽的盘发，三公分的尖头高跟鞋，踩着地毯缓缓走过来。
“依然，好久不见了。”顾夫人与她站在一起，完全是两种感觉，一个是尖锐的矛，一个是圆润的盾。
“这是我的女儿，顾蔷。”
顾蔷这才上前，礼貌的鞠了一躬，微笑着唤了一声“阿姨。”
段依然看向顾蔷时眼里有刹那的惊艳，不相信的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女儿？很漂亮的。”
干练的短发，精致的五官，漂亮的眼睛，礼貌的笑容，优雅的站姿，段依然忍不住又看了两眼，心里暗暗赞叹，好姑娘，好姑娘啊……
“哈哈，当然是我的女儿。我昨天刚回来，所以就来看看你。”
顾蔷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很真实，她一直以为母亲在国内是没有朋友的。
“正好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聊呢。”段依然引着两人上了二楼，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简单的点了三杯咖啡。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女儿呢。”段依然笑着看向顾蔷：“多大了？”
“二十三了。”
“那岂不是还在上学？”
“现在在北京上学，主修油画。”顾蔷端坐在那里，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会让你的女儿像你一样，成为投行精英呢。”段依然轻轻笑起来，同顾夫人打趣。
“她好不容易有一样喜欢的东西，我当然会支持。”
“你们母女的关系真好。”顾蔷转过头，正好顾夫人也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的瞬间，顾蔷觉得她在母亲藏在镜片之后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温柔”的情绪。
她淡淡的移开目光，重新低下头搅着杯中的咖啡。
她和她的恩怨，外人永远不会懂，也不是她们两个睡了一晚，待了几天就能解开的，至少对于她来说，永远不会。
两个人聊了许久，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顾蔷静静地坐在一侧，杯中的咖啡渐凉，味道也越发的苦涩，她想，她还是不适合咖啡。
每个人生来就有他适合的事物，适合的环境，适合的人群，如果让他强制性的变成另一类人，除了排斥之外，还会恐惧。她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像她不爱咖啡爱酒精，就像她永远都不适合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
“妈？”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顾蔷动作一顿，只觉得声音很熟悉。
“城儿！”段依然面上一喜，轻轻笑出声来，起身冲一个方向招手，“刚才一直夸你家孩子了，这下也介绍介绍我儿子。”
那是阳光明媚的午后，室内的温度很凉爽，空气中还残留着咖啡的余香。她乖巧的起身，转头时便看见了那个男人，一身休闲的装扮，衬衣的袖子挽到小臂，修身的牛仔裤，运动鞋，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手拿着外套，脸上的笑容很阳光。若不是见过他西装革履的样子，顾蔷甚至会误以为他是和她同届的学生。
他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这是妈妈一直和你提起的顾阿姨，你昨天回国，特意来看望我的。”
宋北城站在段依然身边，听她介绍完，礼貌的伸出手到顾夫人面前：“阿姨你好，我是宋北城，经常听我妈提起你，说你们上学的时候你是她们班的班花，今天一见，阿姨果真漂亮。”
顾夫人也伸出手回握住他，“你是像你妈妈，嘴可真甜。”
段依然笑呵呵的继续跟儿子介绍：“这是顾阿姨的女儿顾蔷，年纪比你小，现在读大学呢，学美术的。”
顾蔷一怔，看着宋北城礼貌而温暖的笑，忽然怕他下一秒就说出“我跟她认识”这类的话。
还好，他笑着看了看她，然后伸出手。
“初次见面。”
宋北城一直有意无意的看向顾蔷，看着她一直乖顺的坐在一边，偶尔对两个母亲的对话回上一句，言笑晏晏，没有一点锋芒和不耐烦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
“城儿你一直在一边自己笑什么呢？”段依然有些疑惑的看向宋北城，总觉得儿子今天有点反常。
“我刚好想起来你前两天不是总说走廊拐角的那面墙空落落的吗？顾小姐是学美术的，不如请她给那面墙做一下装饰怎么样？”
说罢他笑着看向顾蔷，冲她意味不明的眨了眨眼。
“对啊，我还想请人在那里画一幅画呢，也不知顾小姐愿不愿意？”
她本能的想出口拒绝，却不想顾夫人率先开口：“顾蔷还只是个学生，能在你的博物馆里画画对她来说也是个锻炼，没什么不愿意的。”
所以你瞧，不管顾夫人是为她好还是有自己的打算，我行我素是她的作风，完全不在意她的看法。
她果然，还是打心眼里厌恶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