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带我去的是位于北三环边上的一个地下酒吧。叫它地下酒吧的原因,真的是因为它在地下,一座塔楼的地下二层。这地方,如果不是有熟人带着,很难找到。
这座塔楼应该是八十年代初的产品,也因此留下了很多苏式建筑的痕迹,最大的特点就是地基极深,当然也可能是当时唐山大地震的阴霾还没有完全消散。所以两层的地下室,特别是到了第二层,挑空竟然有接近五米,所以并不显得憋闷。
下到楼底才看到酒吧的招牌,只是几个字,“梅的乌托邦”,很小,很隐蔽,连一点装饰也没有,好像是故意希望人把它忽略掉。
小雷在我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老常,这个酒吧估计连工商备案都没有,老板姓梅,是个女的,以前好像也是摇滚圈里的,现在不干了,开了个酒吧,这里的客人也都是圈里人带来的,所以也不用担心被举报了。”
“我是找了我过去的一个街坊,他弟弟一直在摇滚圈里混,叫陈向东,三十多了,也没混出个名堂,天天靠他哥接济。陈向东就不是个玩音乐的料,五线谱都不认识,不会作词,不会作曲,现在在乐队做鼓手,但他圈里混的久,知道的事情多,一会儿里面能看见,今天有他的演出。”
我向小雷点了点头,跟着他从曲折的楼道走进了地下室的深处。
推开一扇老北京平房大院才有的厚重木门,我们才算进到了酒吧里。
酒吧里光线昏暗,只有最里面的小舞台有几个大号的射灯。舞台上散乱的放着不少乐器,两侧是几对摞得有一人高的音响。
最为特别的是,整个地下室所有的墙面包括顶棚,都用类似泡沫的材料包裹了一遍,上面又用黑漆涂抹,也许是因为赶工期,工艺有些粗糙,很多地方没有涂匀,但反而营造了如抽象派艺术一般的特殊笔触,显出一种洒脱随意的韵味,不知是不是当初设计者有意为之。
我们来的早,酒吧里还没开始上人,显得空旷而冷清。小雷拉着我在靠边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我这才注意到,这酒吧的桌子也是用老门板搭的,看上去都有些年头,边角多有破损,桌子中间放了个小小的烛台。在烛光的照射下,门板的表面反射着幽幽的青光。
我用手摸了摸,没有老木料的粗糙,隐隐的还有点温度一样。我明白过来,门板上一定是重新刷过漆,还是很厚的漆,但这漆是清漆,似乎在刻意突出原有木料的肌理,表现那种沧桑感。再细看,门板的四角都仔细打磨过,做成了弧形。
桌面上陈设简单,只有一个木制的纸巾筒和几个蓝色印花布制成圆形杯垫。这种简单却不显得简陋,看得出来对酒吧,设计者还是花了很多心思。
我们座了几分钟,过来了一个一身牛仔装的长发青年,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略显消瘦,脸色也有点苍白,脖子上挂了个金属十字架,贴身的恤领口还别了副墨镜。我以为是小雷说的那个陈向东来了,连忙起身,伸出手去。
那青年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神情有点惊讶,不太情愿的和我握了两下,递过一张过了塑的卡片过来,随口说了一句:“两位今儿喝点什么?不好意思,冰柜坏了,啤酒全是常温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是酒吧的服务员。但酒吧服务员这个装扮,要么是老板想法超前,搞出了大手笔,要么就是真没钱了,只有用自己乐队的人来打下手。
小雷接过卡片,点了六瓶啤酒,又替我要了一盘花生,一盘瓜子,拉着我座了回去。可刚坐下从灯光昏暗的另一侧的卡座,闪过了一个身材短小的光头汉子。
这汉子三十几岁的年纪,不到一米七的个头,大脸盘却小鼻子小眼,配上锃亮的光头,让人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如果不是手里拿着一对鼓锤,很难把他和摇滚联系在一起,更像是个社会人士。
这光头倒是不见外,一屁股就坐在小雷旁边,顺手拿过一个酒杯,自己倒上半杯,一饮而尽。看我俩都愣愣的看着他,这才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啊两位,我就是陈红东他弟,向东,东四牌楼乐队的鼓手,刚排练完,渴了,我就不客气了,这位一定就是雷警官了。”
他说着伸出手和小雷握了握手,我这才注意到他还戴了一副露着半截手指的手套。
小雷向他笑了笑:“你就是向东啊,怎么一点儿不像你哥?红东他瘦的跟麻杆似的?”
光头哈哈笑着:“雷警官,你也太小瞧人了,不是我吹啊,几年前咱也是东四有名的胡同帅哥,倒追的姑娘海了去了。这几年不成了,别看有点胖,但身体是真虚,全是让摇滚害的。”
小雷向向东介绍了一下我,他却立马起了身,给我面前的杯子倒上啤酒。“常爷啊,没想到来的是您老,九门提督啊,我爸都是您的粉丝,我有个街坊叫程立的,打算把您的故事编成评书呢,没想到今天在这见到您,我敬您一杯。”
我朝他笑了笑,碰了一下杯,光头提到的程力我倒是有点印象,他是玩鸽子的焦二的鸽友,还和焦二一起来小院坐过几次,人和焦二一样,很憨厚,听焦二说平时还爱好曲艺,特别是评书,没想到打算拿我创作了。
我招呼光头坐下,也笑着问他,“向东,你这两年发福,为什么说是摇滚害的?”
光头干脆坐到了我的旁边,继续给我杯子里倒酒,“常爷,您是不知道我们这行儿,唉,都不能说是个行业了,没什么演出的机会不说,现在卖个唱都没地方,赚不到钱啊。不赚钱就闲呗,隔三差五排个练,一周也就两三天有酒吧找个演出的小活儿,剩下的时间能干嘛?只剩喝酒吃饭侃大山,经常从午饭吃到晚饭,又懒得动弹,能不胖吗?这一两年,不瞒您说我至少长了30斤肉,要是正常找个班上,能这样吗?”
“向东,你们摇滚圈一直都这样吗?”我看向东一点不见外,说话也直爽,索性多问了几句。
“也不是,就这三五年时间变这样了,以前那也是风光过一阵的。最火是九三年到九八年那会儿,摇滚乐队首体、工体演遍了,连香港的那个红磡体育场也让咱攻占过。工体四万多座位,加上内场临时座,五万多座位,也就是我们摇滚的腕儿们能给它填满了。”向东说起这些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瞬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向东,你说的那些摇滚的腕儿有那些?”我举杯和他碰了一下。
“常爷,瞧不出来,您对摇滚还有兴趣。这圈里的教父就是崔健了,这您应该知道,往后就得说是唐朝和黑豹了,唐朝是个金属,黑豹应该算硬摇,这俩乐队在首体工体的演出,每回全北京八成的黄牛都得去,那专辑都是好几百万的销量,现在的也就人当时一个零头,牛掰啊。”向东从纸巾筒里抽了张纸,不停的擦着头顶,胖人不耐热看来是不假,这地下室里的酒吧还是有些闷热,但他嘴上却没停。
“再往后数,那就是窦唯,张楚和何勇了。窦唯原来是黑豹的主唱,后来出来单耍了,张楚是一陕西哥们,他那首《姐姐》红遍全国,但我还是喜欢那盘《造飞机的工厂》,有点魔幻,跟一般人不一样,何勇是咱北京爷们,够猛,有劲儿。这哥仨都签的魔岩公司,所以就叫他们魔岩三杰。”
“三杰往后,也就轮回、超载、零点、鲍家街这几个乐队还行吧,郑钧、许巍之后比较火,但听着有点软了,其实地下的乐队里有不少出色的,可惜现在的行市都唱不出来了。我们这东四牌楼其实也不错,一会要演,常爷,您认识的人多,特别是文化圈的,企业界的,有队摇滚乐感兴趣的,您给牵个线搭个桥。”
向东说着,又满脸堆笑的端起酒杯敬了过来,我朝他笑笑,刚要说话,小雷的杯子已经从旁边递了过去,“向东,你的乐队冲着名字我看就悬,唐朝啊,黑豹啊,超载啊什么的听着就有股霸气,东四牌楼我怎么听着像是从侯宝林的相声里来的?”
向东不知是没听出小雷话里的戏谑,还是干这行儿听的嘲讽多了,免疫力强,似乎根本没当回事儿,笑着和小雷碰了下杯,“雷子,你啊,文化素质有待提高,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话听过没有?东四牌楼怎么啦?这叫底蕴,要不是大环境不好,整个圈子走下坡路,东四牌楼早成世界牌楼了。”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