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龙大人这句话,说得未免太有些欲盖弥彰了吧”,秦喜听得勾龙如渊如此言语,微微冷笑道:“这些时日以来,朝中武夫乱政,局势颓坏,几至不可收拾,但凡我读书士子,无不振臂而呼,奋起相抗,纵使白刃当前,冒殒身丧命之险,亦自毫无所惜,可是就在这些时日之内,勾龙大人却又自在做些什么?!”
“这些日子来,我等士林中人,都是慷慨激奋,舍命相搏,但却就偏偏有一位原本自幼深受我士林儒风薰习,被我天下读书士子目为新一代泰山北斗的一代大宗,居然就在这种时候见风使舵,非但未曾挺身而出,反自是却与那群武夫同流合污,专恃威权,钳制御史,堵塞朝堂言论,坐视一干武夫纵兵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肆无忌惮以武乱政,羞辱斯文,我大宋历来均自奉行君王与文人士子共治天下,实不料我大宋斯文之气,竟尔徒然遭此挫磨,实在是大宋开国百余年来,前所未遇之祸”,那秦喜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转过脸来,望着勾龙如渊,语气转沉,缓缓说道:“勾龙大人,当是之时,你却又在做些什么?!我说一句‘袖手旁观’,还算是轻的了,若是当真较起真来,恐怕更适合勾龙大人的评断,却是‘助纣为虐’!”
“喜儿,不得无礼”,秦桧开口阻住了秦喜的话,但语意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道:“勾龙大人要如何做,自然会有他的考量,如何能容到你来多嘴!”
“是!”秦喜起身,向秦桧一礼,却兀自横了勾龙如渊一眼,这才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再不说话。
“御史中丞职掌台谏清流,以纠劾百官,肃正我大宋风纪为己任,眼下岳帅、刘帅引军入城,强行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一不合我大宋祖制,二有犯朝堂威仪,三来一干兵丁纵归是无法无天之辈,在这临安城中花花世界里呆得久了,实在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秦桧转脸,望向勾龙如渊,缓缓说道:“只是我看如渊这些日子,似乎过得也确实太闲在了些,刚刚如渊不是还是从西市之中,来到老夫府上的么?!”
“秦相公明鉴”,勾龙如渊自是听得出秦桧这看似调侃的话中所隐含着的那层意思,只是他今日前来秦桧府邸,原本心下便已然有所准备,现在把话说开了,应对起来却反倒更是从容了,他向秦桧微一拱手,说道:“学生行走于西市之间,倒也不是穷极无聊,实在也是有事要做。”
“有事?!”秦喜今天似乎是唱定了红脸的角色,听得勾龙如渊说话,当即分毫不让地反唇相讥:“国事日非,勾龙大人身居朝堂高位,受我大宋职俸,莫不是却还以为你的私事,要比我朝堂公义,要比我大宋国事更来得重要么?!”
“秦大人误会了”,勾龙如渊对着气势汹汹的秦喜,却是哑然失笑:“如渊不才,倒也还未敢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日子来行走于市井之上,原本却也就是因着未敢忘却身负御史中丞的职掌!”
“哦?”秦桧微微皱眉,举手拦住又想开口的秦喜,望着勾龙如渊:“不知如渊何以教我,老夫愿闻其详。”
“御史中丞除开肃正风纪、纠劾百官之外,也还有另外一番职掌”,勾龙如渊淡淡一笑,说道:“视万民之怨,察百姓之声,风闻奏事,使之下情上达,也是我御史言官应尽的职责所在,秦相公与秦大人,想必也还都记得吧。”
秦桧微微沉吟,秦喜却是不由得一时语塞,应不出话来。
天子治国,自是必须要听取民情民意,只是是时交通与通讯手段,着实低下,哪怕在现在这个如此商业繁茂的大宋皇朝,中枢朝廷也还绝无法将触角伸展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更遑论条件更加倍艰苦于今时今日的先代王朝了。
在民间口耳相传的评传之中,固然从来不乏急脚鬼六百里加急,十余天内便将紧急军情由边疆传回中枢朝堂之类的故事,然则一则民间传闻难免有所渲染夸大,二则这种所谓的六百里加急,更多依赖完善的驿传系统不断换人换马,而哪怕如大宋极盛之际那般拥有前所未有财富的时代,纵然已经极力将那种消耗极大的驿传体系铺陈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但却也只能在传递紧急讯息之际,才有可能动用到这种驿传系统,而绝对不可以视做一种常态的通讯系统,更不是普罗大众所能够使用得了的东西。
是以早在那基本上属于传说之中的上三代开始,就设有了专门的官员,分赴各地,探采民风,而后再直达天听,秦汉之际,亦多有采诗官之说,然则古时辞赋,非为唱酬应和,粉饰太平之用,而亦是下情上达,民风民情之映照,诗三百、汉乐府之中,有多少慨叹生民之多艰,直诉民间疾苦哀怨之作,就是因此而来。
及至唐宋以来,开科取士,打破了自魏晋以来门阀世族垄断了所有知识传承的局面,纵是下品寒门出身,亦能经由科举进学,成为朝堂官员,是以自然也就再无采诗官之设,然则大宋以文治天下,对于“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之警句自是凛遵不违,是以这等深入百姓民间,观民风察民情之责,自然也就转移到了拥有风闻言事之权的御史言官身上。
只是这么多年来,随着大宋商贸繁盛,繁华城郭之中的生活比之城郊农庄之中已然全然是两番天地,那些文人士子无论先前是否出身于寒门之家,一**举登第,得此晋身之阶,哪怕外放州县,也都自是终日混迹地方城垣之间,更何况大宋的御史言官虽说身负收集民情之责,却都是位在中枢之官,在地方上的监察之权由于大宋特有的官职、差遣分离的体制,往往就这么由通判、监司、走马承受之类官员多所分任,更不可能谈及什么深入民间,听取民情民意之说了,是以哪怕以秦喜的资历,一时之间,居然也没有反应过来。
“纵然如此,勾龙大人也应该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秦喜回过了神来,对着勾龙如渊冷笑道:“当今之时,武夫乱政,各拥干戈直入临安行在,进逼皇城,国事艰危至此,勾龙大人反是在这种时候要远庙堂而近江湖,却说要什么观民情察风纪,这若还不算是见风使舵,那岂不可以说一句临阵脱逃?!”
“秦大人说笑了”,勾龙如渊倒仍是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淡淡地应了一句:“如渊这些天来行走于大街小巷之间,观民情听风向,倒还真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的轻重缓急究竟如何!”
…… ……
“尊驾似乎有些面善”,任得敬坐在客栈大堂当中的那张桌子上,手上举着杯酒,遥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汉子致意:“不知道是不是曾到过大宋西陲边州之地?!”
除开任得敬与那名汉子的说话之声,他的那些随身护卫,都自是分散地坐在大厅之中,似乎一个两个都在埋头吃喝,完全没有任何相互交谈的声音,偌大的客栈大堂里,一派奇异的寂静景像。
这里的客栈掌柜也是开了不知道多少年店的老油子了,而这里虽然只是个村镇之中的客栈,但往来客商频密,却也算得上是颇具规模了。如果是在平常的情况下面,偶尔遇到眼前这种冷场的情况,他自然也会带着客栈里那些闲汉、弹唱上来活络活络气氛,让茶饭量博士加送上一两样热菜,讲几个天南地北的笑话,把店铺里的场面弄得重新热闹起来,然而现在不管是店里的掌柜还是那些闲汉帮工,都躲得远远地不敢上前,哪怕是不得不要端菜暖酒的行菜的汉子与焌糟的婆娘,也都是战战兢兢地做完了手上的事情,就逃也似地飞奔离开,连回头多看这大堂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毕竟这里无论是掌柜还是帮工的,都是见惯了五湖四海的人物,一双招子都毒得很,看到了刚刚那么一出,虽然他们未必能够真正明白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却也都自可以认定这些人都是他们惹不得的人。
更何况,现下除开居中桌上那个汉子跟任得敬,其他团坐在周围的任得敬的那些护卫高手,虽说两个看起来都是不言不语埋头吃喝,然而偶一抬头之间,眼中都自是寒光闪现,紧紧地交锁在居中而坐的任得敬与那个汉子的身上,不敢稍稍放过任何一分一毫的异动,纵然这些个客栈掌柜与帮工、闲汉们基本上都是完全不谙武事的寻常百姓,但每每跨进大堂之际,却也总是能够感觉得到那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大堂之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这种感觉让那些个不得不踏足于大堂端酒送菜的行菜汉子与焌糟的婆娘们一个个在大堂里每走一步都觉得寒毛倒竖,似乎在这个大堂里正有着不知道多少猛兽虎视眈眈,随时都要准备择人而噬一般。
刚刚自任得敬走入大堂之后,由那个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就似乎完全地消除了,这也才让那些个一直僵持在客栈门口的护卫高手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在这短短的对峙之中,在这无形的压力下面,这几个护卫高手居然险些就这么脱力软倒,如果不是跟随着任得敬后面前来的那些同伴扶持住,还真是差点就当场出丑。
如若按照那位护卫队长的想法,面对着眼前这个汉子这样的人物,最好是不要招惹,宁愿多赶些路绕道而行,尤其是在见到那几个护卫高手们那几近虚脱的表现之后,这个护卫队长更是坚定了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任得敬已然昂然走进了大堂去,以他的职责与地位,无论他对于局面如何评估,原本也就绝不允许在这样危险仅仅是存在于可能之中的情况下面,越俎代疱地代替任得敬下决定,是以这位护卫队长也就只能对那些护卫高手做好安排,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大堂,在周边座位处各依方位坐了下来,拿出一百二十万分的警觉,尽可能地保护好任得敬。
任得敬倒仍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在武学之上的修为,虽说及不上他的这个护卫队长,但刚刚客栈门前那些护卫们的模样,看在眼里,却也已然有些知道这位高踞大堂正中的汉子的份量,只是他怎么说也是这些年来久居西夏一国之相,长居人上,自有他的心胸与考量,却也还是毫不犹豫地迈进大堂来,在那个汉子对面洒然落坐,端起掌柜送上的酒杯,与那位汉子对坐而饮。
任得敬这些年来早自成为西夏后党的决定性人物,也早跻身于后党背后那神秘宗门的核心,早已认可了天下之大,藏龙卧虎,只是武学修为高深到如眼前这位汉子这般程度,那也已经是凤毛麟角,绝不是在大街上就能随便撞上几个,这等水平的人物,都自然有他们的风度气派,只要不是原本就刻意冲着他们来的,只要应对得当,总不至于会为难自己这一行人。
他这次入宋之行,端的重要无比,是以此次手下这些他精挑细选出来跟随着他一路入宋的,非但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心腹,也都是西夏国中年青一代第一流的精英,可以说已经是他手下最精锐的力量。
任得敬原本就不是党项人,他自宋国而投入西夏,算起来只不过是个降臣罢了,原本西夏方面,也对他不曾有多少重视,直到后来因缘际会,那个隐身于西夏后党身后的神秘宗门,居然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爱女由此而得以拜入那神秘宗门之中,成为那个神秘宗门新一代的传人,又自由此而成为了西夏皇后,继而成为太后,任得敬才由此而得以父凭女贵,一步一步地在西夏国中爬到今天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然而无论他再如何身居高位,他总是一个在西夏国中无根无底的外来人,甚至还是一个与西夏党项人不知道打了多少年多少代仗的宋人,这一点本身也就造成了很长时间以来,任得敬的地位虽说扶摇直上,但在西夏国许多人的眼中,却只不过是个卖女求荣,借着女儿上位的暴发户罢了。
是以任得敬这些年来,要利用手中的权力广收党羽,要扶植心腹,要让这些个出身于甚至算得上是西夏皇族的世家子弟都心服口服地对他俯首听命,甚至于忠心不二地追随着他,对他死心塌地,可想而知这其中的难度大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以权势驭人,最多只能收罗到一群热衷于权势的奴才,却怎么样也换不来真正的心腹与死士,奴才自然有奴才的用处,但真正想在西夏国中站稳脚根,甚至于真正想有朝一日实现任得敬现在心中所想的那个宏大得近乎疯狂的计划,那么他必然要有自己的家底,必然要真正拥有一批对他能够真正忠心不渝的下属。
是以这些年来,任得敬在西夏帝党与后党之间闪转腾挪,费尽心思,使尽手段,不知如何地恩威并施,这才好不容易有了今时今日的局面。
党项人只崇拜真正的强者,只崇拜真正的胜利,这些党项年青一代的杰出人物,之所以会成为对任得敬忠心到现在这种死心塌地程度的心腹死士,自然也是因为他们见识过了任得敬的手段,也是因为他们相信任得敬能够带着他们从一场胜利去走向另一场胜利。
是以任得敬与他的护卫队长不同,他的护卫队长职责所在,自然无论思考什么事情,第一个考虑的角度就都是希望能够让保证任得敬的安全,而任得敬所要想的事情,却当然是要复杂得多。
那个江湖豪客的武学修为,固然渊深海阔,然则如若他们居然就这么因为顾忌这个汉子,就此绕道而行,掉头而去,虽说也可以解释成为是不欲节外生枝,这些护卫高手想必也不会有所异议,但任得敬却恐怕这样会给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威信,留下一个难以挽回的打击。
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一味好勇斗狠不过是蛮夫所为,权衡敌我实力,以定进退之道,这个道理应该大家都可以接受,然而如眼前这般根本就还摸不清那个江湖豪客的底细,根本就还不知道那个江湖豪客是敌是友,甚至于还不知道那个江湖豪客刚刚有意挑衅,到底是为了什么的情况下面,就这么选择了窝窝囊囊地绕道而行,退缩而去,却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毕竟如若他们绕道而行,那就是在几个护卫高手们与那位江湖豪客起了冲突,而又在全面处于下风的情况下面,就此退避,那几位护卫们虽然口上不会怎么说,但心下只怕肯定是会有些不舒服的地方。
更何况,现在根据那个向导所说的话来看,任得敬已经大致得出了这位江湖豪客并不是真正冲着他们这一行人而来的判断,而只不过是个脾气古怪的奇人异士罢了,以他阅历应对,见一见面或许反能化解彼此之间的疑虑。
甚至以刚刚那个向导所描述的来看,这位江湖豪客的性格似乎颇有些过于好奇,爱管闲事的成份,任得敬觉得他们这一行人如果真就这么转身就走,绕道而行地话,那说不定反会激起这位脾气古怪的奇人一时好奇,反是衔尾追上,到时候的麻烦,可就要更多上许多了。
是以任得敬选择了这么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并不是心血来潮,徒然而逞血气之勇,只不过是经过心下权衡,觉得与其转身就走,倒不如过来跟这位江湖豪客化解先前一点误会,甚至套套交情来得好些。
只不过现在任得敬会这么说,倒也不全然是在乱攀交情,他坐下来之后,还真是越看坐在他对面的这个汉子,就越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汉子,只是可能相隔日久,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罢了。
“在下从未到过边州,应该也从未见过阁下”,那个汉子现在看来却是随和可亲,丝毫也没有刚才那向导所形容的不近情理的模样,他放下酒碗,抬起头来,目光微微凝定在任得敬的身上,微微一笑说道:“如阁下这般特别的人物,如若在下曾经有幸得见,无论相隔多久,想来也是不会忘记的!”
“哈哈哈哈,尊驾谬赞了!”任得敬听得心下大宽,他原本就是为了排解双方误会而来,现下听见这个汉子如此说话,却显然也是有了和解的意思,此事能如此解决,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事情。
“在下只不过是个游走宋夏之间,辛苦做点小生意讨生活的小商贩罢了”,任得敬一口饮尽杯中酒,再斟满一杯,遥敬那位汉子,向他笑道:“尊驾谬赞,着实让在下听着脸红啊!”
“小商贩?!”那个汉子也是哈哈大笑,看上去场面倒是一副场面融洽的模样:“阁下也实在是太谦逊了!”
“阁下一个中原宋人,居然能找来这许多西夏党项高手做随行护卫”,那个汉子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蓦然间眼神凝定在了任得敬的身上,双目如电,纵使如任得敬这般人物,在他双目神光扫射之下,居然也不由得心下微凛,只听得那个汉子缓缓说道:“在下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世面,但是这样的小商贩,普天之下,还真是从来未曾有幸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