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高升泰心下颇有些不以为然,他从高氏家族被几乎所有人所轻视的无关重要的人物,一路倚仗着自己的浴血拼杀,才有了今时今日几乎已经成为大理王国掌握着真正权势的第一人的地位,这一直以来,所凭恃者,都自是自身权谋与算计,野心与实力,对于这位巴先生的这一看法,颇有些认为不外是腐儒之见的想头,只是他对于这位巴先生的个性了然于心,也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多所较真,只是一笑说道:“宋室能辗转而历百余年,纵使遭逢靖康之变,仍能屹立不倒,个中自是有其道理所在,民心之言虽说略有些过于难以捉摸,但想来或许也是原因之一了。”
“君侯此言差矣”,那个巴先生对于高升泰的话,却是很不给面子地直言驳斥,一个劲地大摇其头:“此说大谬不然,大谬不然啊!”
高升泰目光在那位巴先生的脸上微凝,似在判断他究竟是真的儒生的酸腐气发作,抑或是又在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只不过最终却也只是向着那位巴先生微微点头,说道:“不知先生却又有何教我?”
“民心虽然不可捉摸,但却着实并不是不可照见,不可探寻,不可求得的事情,否则也就不会自三代圣王以下,历代贤哲明君都必将经营民心作为第一要务了”,巴先生抬头,看着高升泰一副似笑非笑,并不当真的表情,难得地正色说道:“君侯只道民心是不可捉摸的事情,却是不知这民心的根本,不过就在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日用之间啊!”
“民心的根本,就在寻常百姓柴米油盐,日用之间?!”高升泰听得巴先生这句话,不知道为了什么,竟然有了些许悚然微惊的感觉,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容端坐,望向那位巴先生,等待着他接着说下去。
“自宋开国之后,经赵匡胤、赵光义两代君王平灭南唐、北汉之战后,实在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胜战可言,莫说昔日辽国极盛之际,几似拥有一举踏平宋室之力,以至昔时宋国的天子官家不得不御驾亲征,以激励士气,才勉强抵住辽国大军,还要每年赔上无数金银岁币,签下‘亶渊之盟’,这才勉强留得一息,就算是那自据西北边陲而称皇称帝的夏国,也时常出兵袭扰宋室,看起来占尽主动,打得宋国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然则这百余年下来,当日盛极一时的大辽已是分崩离析,契丹人的风光再不复还,而在靖康之变前的最后几年,宋室依山立堡,划地筑城,逐步推进,也早已建立起了对夏国的战略优势”,那个巴先生说着,将眼神投向窗外:“如若不是天意弄人,自那白山黑水之间就这么蹿起了一群女真野人,还居然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把宋室汴京给打了下来,只怕现在天地之间,早就已经没有夏国那群党项人的栖身之所了吧!”
“我少年时游历四处,也曾到过昔日之辽夏诸邦,女真金国兴起之时,蒙君侯不弃,也曾委我出使金国上京,再加上此番入宋,也可自大地称一声是遍历诸国”,那位巴先生长叹了一声,说道:“然则若非是亲眼所见,巴某实在难以相信,宋国百姓之富,竟至于斯,辽国的高官,西夏的世家,抑或今日那些耀武扬威的女真贵族,若真论起生活之舒适富饶,只怕还不若现今此处的边镇小城守门之吏,如此之天下,又岂需担忧民心之不附,又怎么可能国祚不永,骤然而绝?!”
“若以是观之”,那位巴先生看向高升泰,缓缓问道:“则君侯又以为,大理百姓之中高氏一族的份量,较之这南国宋室,轻重几何呢?!”
“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啊”,高升泰默然了半晌,这才长长地一叹,轻轻摇头,苦笑道:“高某无言以对!”
“君侯既然已经明白了”,巴先生却自是未曾就此放过,而是又自开口问道:“那君侯难道还要坚持此番入宋之行么?!”
巴先生辗转来去,说了这么多,归根到底,却也还是要谏阻高升泰这一次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是绝不应该的入宋之行罢了。
刚刚他对于高升泰所说的那番话虽说有些地方是故意有些许的夸大其辞,以增加说服力,但却也大半是他综合这些天来所见所思,有感而发。
在入宋之前,他确实曾经对于这屡战屡败的南国宋室颇有些不屑之意,也曾胸怀壮志,觉得大理将来未必不能大有所为,只要大理国中高氏一门能够真正代段而立,整合原本朝堂中枢上分崩离析,相互牵制的各般势力,再进而荡平地方势力,建立起能够划一政令、齐一指挥的大理军政体系,那么大理一国进图中原,争竞天下,却也并不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事情。
只是要实现这样的目的,要进图中原,那就势必要待得大理国中大势底定之后,这也是这些天来这位巴先生一直想尽办法谏阻高升泰的原因。
然而经过这些天在宋国境内这一路行来,这位巴先生的想法却也是有了不小的变法,他毕竟是披一席儒衫,自幼苦读圣贤书的儒生,这些日子来,亲眼目睹宋室治下的这片土地这种物富民丰的景象,却也着实让他颇为震憾。
古往今来,只怕所有读圣贤书,自诩为圣人门徒的儒士,心中的梦想都不外是内圣而外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那传说之中的三代之治,也就成了所有儒士心中的千古不磨的梦想,巴先生年少之际,自负胸怀大志,自然也难免有过这样的想头,只不过后来迭逢打击,年过半百,一事无成,那一腔雄心才自慢慢地淡了下去,也正因着自问平生怀才不遇,才由此养成了现在这般装佯狂的个性,但今天他亲身来到这南国宋室,这些天这么沿路行来,实在有些因着这宋国治下的城中百姓的生活,而生出目迷五色之感,他现在的嘴上虽说还是不愿承认,然则心下深处,却也自是已经隐隐有些认同了原先被他瞧不起的那些宋国儒生的说法,开始觉得这些宋国儒生原先自夸有宋一代超迈汉唐,倒也并不是什么太说不过去的事情。
无论这些儒生们身在何国,他们所阅读的同样的典藉之中所记载的那壮有所用,老有所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富庶丰饶的大同之治,都势必成为他们共同的理想,然则在还没有来到宋国之前,这位巴先生却始终觉得这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而已,也就直到此番入宋之行,看见了南国宋室那几乎昼夜通明的不夜城池,看到那繁华处处、丰富得简直完全超乎了这位巴先生想象的城中生活,实在让这位巴先生很有点儿来到了梦幻之国的感觉,原本在他幻想之中的大同盛世,只怕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光景,甚至于可以说这宋国城邦之中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他所能幻想出来的那极盛之世,都还要来得更为瑰丽奇诡得多。
“是!”高升泰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轻轻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巴某并不知道君侯为何会信过秦桧书柬之上那虚无妄诞之言”,那位巴先生难得地不再拐弯抹角,而自是直截了当地对着高升泰说道:“只是纵然秦桧书柬上所言是真,就看这一路行来的宋国军民情状,君侯难道觉得仅凭这样的说法,就真能够翻覆得了整个南国宋室么?!”
“如若秦桧所言是真,那么这个南国的天子官家可就是个冒名顶替之人”,高升泰似是因着也极少看到这位巴先生这种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有些饶有兴味的模样,看着那位巴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难道在先生看来,以秦桧十余年来独禀朝政培植出来的势力,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面,居然也还翻覆不了整个南国宋室么?!”
“当然”,那位巴先生答得斩钉截铁:“且不论秦桧之说原本便是荒诞无稽,就算秦桧真有赵高之能,能够指鹿为马,找出什么能够证明眼下这位宋国天子是假非真的证据来,但在南国如此民心的情况之下,只怕他秦桧也绝对不敢妄想黄袍加身,甚至于就凭这南国民心所向,巴某可以断言,纵然此时秦桧得逞一时之利,只怕不旋踵间就要报应临身,任他再如何权高势大,也绝对落不下什么好下场!”
“君侯可是觉得巴某所见,过于武断了么?!”那位巴先生看着高升泰沉吟不语,不由得眉头微轩,沉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