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江南是一座安闲的城市,整座城市都洇着淡淡的花草的清新,淡淡的人情的温暖.
江南在每个季节都是不同的。春天,满山的点红花绽放。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江南。夏天,寄荷莲子的清香安抚躁动的心。长途跋涉汗流浃背的旅人来到江南时,总以为是到了仙境。秋天,成片的流荧在夜幕下的草地上盛开。不管是人类还是野兽,都在荧光闪闪的花海之中对饮唱歌。
点红,寄荷,流荧,莹舞,江南特有的四种花草,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季节诠释着江南---那一丝淡淡的愉悦和温暖。
恩,还有一丝淡淡的忧愁。
三月-点红
阳春三月的江南,满城都有一种隐约的香气,淡得你不仔细根本嗅不出。那便是点红香了。点红是栀子的一种,但它月白色的花瓣尖却晕出一点胭脂色,点红之名由此而来。三月中旬点红艳,如云的花枝下正是少年向意中人表露心迹的地方。折只花枝,别在姑娘发中。少年憨憨地拉起姑娘的手,满树花枝会见证这一切。
“阿沅?阿沅?别睡懒觉了,快起来。”扬柳街水记客栈后院的一排房子前,一个跑堂打扮的少年敲着门。眉间虽尽是埋怨,但更衬出俊气的脸。
“哎呀春天多好啊,睡觉最舒服了!陌,你真烦人!”屋内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静了好一会儿,另一个跑堂打扮的出现在门前。她头发绾起,用帽子紧紧遮住。几如黑色的湛蓝的双眼气鼓鼓地盯着少年,眼中竟隐隐可见荧光点点,如缩小的夜空。
少年可没空注意这些,他轻轻皱了皱眉,拂去刚刚落在女孩身上的花瓣。“可是我们毕竟是在这里做工呐,当小二也要有小二的样子嘛。”说着,径自向大堂走去。
女孩哼了一下,但终是跟着少年去了大堂。
两年前,扬柳街水记客栈来了两个有些奇怪的客人。
一进门,走在前面的少年朝店里小二欠了欠身,直径走向柜台,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说:“店主,你们这里缺不缺人?”
“恩......”水堂本来是想说不缺人的,但看到少年背后那双怯生生的眼睛,竟不由自主犹豫起来。
“我们本是游历之人,只是想在这里住些时候。只要您愿意,我们以工钱抵房钱。”
不要工钱只管吃住,这可算是捡到便宜了。水堂又细细打量了少年一翻,只见他从容不迫,决不似一般求职者那样促狭。水堂越发感到好奇,思量一翻,终于说道:“好吧。”店里仅有的一个小二说:“带他们去后院你住的地方,找...两间空屋。”随即转过身来,盯着少年道:“以后你们就是这客栈的伙计。那么,告诉我你叫什么?”
少年迎上他的目光:“我叫陌。她,”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女孩,“叫阿沅。”
陌和阿沅,两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少年,走进了江南。这意味着两人和江南之见那缕看不见的丝线终于连接。终有一天,江南人会明白这意味了什么。
中午是客栈最忙的时候,同时也是阿沅和陌展身手的好时机。
“号桌锅贴虾饼,春笋里脊,板栗闷鸡,熏蛋四个!号桌煎茄夹,卤肘花,鸡蓉油菜一盘!"阿沅干净利落地喊出两桌菜名,然后为客人续了茶水。此时只见陌一手托一木盘七盘菜稳稳放在里面。阿沅随即端菜上桌然后收起木盘直奔后厨。一路传来陌沉稳的声音:”号桌水晶冻,熘草鱼,桂圆珍珠羹!五号桌雪菜蚕豆,鸡肝粥,春笋里脊,卤肘花!”
当他说完,阿沅正好进了厨房,陌于是为两桌斟茶到水...两个人时间掐的极准,即使客人再多也不手忙脚乱。很多人甚至为睹两人技巧而特地来水记客栈吃饭。水堂老板每天拨拉着算盘也是眉开眼笑。在月末他通常塞给陌几串铜铢,要他“自己买点东西”。而陌总是带着那若有似无的笑,仅仅道个谢转身离去。而阿沅则突然跳出,尖叫着拉着陌四处逛,清脆的笑声很远仍能听见。
总之,陌和阿沅的到来为江南,至少是与扬柳街临着的三条街带来一丝新奇。活泼好动的阿沅,冷静沉默的陌,再人们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终于晌午过去,客人也渐渐少了。阿沅瞅了个空跑到外面晒起太阳来。暖暖的阳光照的阿沅浑身舒服,微风中那一丝淡淡的点红香让阿沅感觉鼻子痒痒。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阿沅抬起头,是扬枫街卖粥大叔的女儿小依。小依小依,小鸟依人。小依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此刻小依正红着脸急急走过。阿沅闲着无聊,一下子跳过去拦住小依:“小依姐去哪里这么慌张?”
阿沅想着可算是有人玩了,不想小依一改往日的活泼,声音低低的说:“没没什么......"说着往背后藏什么东西。
阿沅眼尖,一下抢过小依想藏的东西---竟是一只竹篮。但竹篮里却有花的芬芳。阿沅狐疑地望着小依,大有“不说就别过去”的架势。
小依显得慌张起来:“只是......去采点点红花......”
“采点红?”阿沅奇怪,“你摘那个干什么?”
小依似乎嫌阿沅声音太大,将她拉到路边,怪道:“小声点!要不是看在你与我要好的份上,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这有什么秘密的吗?摘花也要偷偷摸摸?”
小依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阿沅,突然笑了:“哎呀,我忘了你不是本地人了。我说你都了怎么能不知到呢。”随即她止住笑,庄重地说:“采点红,是为了酿酒。”
“酿酒?噢,怪不得你家的米酒荷包蛋那么好吃!”
“哪儿呀。你就知道吃!那个米酒是爹手艺好,和我说的酒不一样。”
“哦?那......”
“江南的女孩子从小就开始摘点红酿酒。把点红花瓣在瓷盅中捣碎,取汁液与自制的酒曲一同放在罐中发酵......”
“哇,那得多少花呀!”
“所以江南的女孩子才要从小开始做啊!一年能做出几小杯就顶不错了!成酒的颜色比宝石还瑰丽,是透明的红色,所以叫‘嫣汁’。”
“这么难......那一定能卖不少钱吧!”
“什么呀!”小依瞪了阿沅一眼,“‘嫣汁’用的是春天最好的花。新婚之夜.....新娘要拿出做了多年的‘嫣汁’....与新郎......”小依的声音已经细微的听不见了,脸也红的像苹果。忽然她一把抢过篮子,又瞪了阿沅一眼,“小孩,才十五六,懂什么呀。去去,干活去,今天的话谁也不许说,否则以后不让你喝我家的粥!”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阿沅什么都记住了......就是忘了小依说的最后一句。等到陌闲下来,她立刻告诉了他整件事,得意的想看陌惊讶的表情。每想到陌仍是挂着淡定的笑容:“知道了。‘嫣汁’被认为是神赐的祝福,这是江南独特风俗。小依有意中人了,她要不急忙忙地去采花酿酒就奇怪了。”
阿沅的兴致顿时减了大半,埋怨道:“嘿,你知道啊,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有问过。”陌仍是在扫着院中飘落的花瓣,不看阿沅一眼。阿沅生气的走了。
花瓣飘零,真是个美好的季节。阿沅倚着院子另一头的一株树,微微叹息。
夏-寄荷
寄荷是荷花的一种,但它不是长在水塘里,而是寄生在树上。七月寄荷开,一株挺拔的树上施施然开出大片大片碧绿的叶子,叶间隐着几朵各色的荷花。寄荷莲子有一奇妙之处:找一株寄生在苹果树上的寄荷,掰开它的莲子尝尝,是不是有淡淡的苹果味?就是这样。仲夏时,摘下的莲子清香笼罩整所城市,清新的让人沉醉。
水记客栈两年前来的跑堂少年脸上总是带着一丝隐隐的笑容。自由之翼“在”之队司徒幌在水记客栈留宿时就注意到了少年的冷静干练和自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要做的不过是促使事情的发生。司徒幌不知为什么打了个冷战,直到马队出了江南很远,他仍然在回想那少年的笑。
脸上虽显出一丝笑,但眼中隐着千丝冰冷。
这是怎样一个人啊。司徒幌知道几十年练出的看人的本领不会有大的偏差,叹息:若是生逢乱世,怕是与那个冒险王埃里克一样的人吧。
但事实上司徒幌所感叹的少年正坐在客栈后院的一棵点红树上发呆。点红花已落尽,寄荷莲子的清香显出来。淡淡的莲香虽能安抚心绪,但似乎对陌不管用。陌脸上的表情仍是没有变化,但那只重复着揪叶子动作的手出卖了他的神思。好一会儿,陌脸上竟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他仰望着天,轻轻叹了口气。
已经来江南两年多了,过了这个冬天...就三年了。两个下雪的冬季,但那样东西始终不见踪影。假如找不到那个东西......那还要它做什么....六年,不,七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一瞬间少年的眼里充满杀气,但很快被一丝笑意取代。不,不会白费的......一阵风吹过,陌竟然咳嗽起来,白净的脸闷的通红。
陌动了动,即使在夏季的早晨,人也不会感到特别炎热。他甚至感觉手有些许麻木。陌拨开了一直挡在前面的寄荷叶,霎时如一尊雕像,再也不动了。
“我就要这间屋子!就这里最幽静!”他记得阿沅挑房子时这样说。
“窗户对着树有什么不好?春天可以闻花香,夏天可以挡太阳吃莲子,多好啊!”他记得来江南的第一个夏天阿沅这么说。
“你难道怕有小贼吗?没事没事嘛,睡在窗户下抬头就可以看见星星!”他记得有一次阿沅这么说。
现在面前的那扇窗户开着,熟睡的阿沅整个就出现在陌面前。陌只感到脑子一片空白,他竟没有赶快松开手,溜下树。
女孩只盖了条薄褥子,两条修长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黑色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身下。陌从不曾注意到阿沅的头发如此美丽。蝴蝶骨在肩前突出,凸显出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陌呆呆地注视着,他从不曾发现阿沅的如朝阳的脸颊是那么的可爱,他从不曾发现阿沅扑闪着的睫毛是那么的美丽......或者干脆说,他从不曾发现阿沅,这个跟了他六年的女孩,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了。他对她的印象,仍是六年前那个怯生生的瘦弱的小姑娘。
陌悄悄下了树,又轻轻掩住窗子。阿沅的朱唇弯出一抹笑意,手臂拢着黑发散散搭在胸前。陌尽量轻轻的离开,他望了望天,突然感觉江南是个很好的地方。蓝天白云,花香袭人。他突然希望那件事从没发生过,那样他可以选择永远住在江南,其它的都滚吧。
但是,陌苦笑,瞥了一眼阿沅的屋子。在某些事上,选择了就无法后退。
清风明月,夜朗星疏。一阵幽幽的琴声忽近忽远,让人听不真切。
夜色中一个人影终是显现。眉须皆白的老者,眉宇间竟透出一股淡泊尘世的洒脱。
老者仍是抚琴,似乎不曾注意不远处的白衣少年。
草声悉簌,似在说着少年站了数天的执着。
“除了它,不再问别事?”老者突然发话。
“是。”少年立刻回答,声音却是清脆婉转。
站立数天,对于自己的突然发问仍是思路清楚,老者暗暗感叹,不简单。
“去江南吧。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多谢。壑龙惊的…老前辈。”
秋-流荧
十月上旬的流荧火会,是参加过的旅人最难忘的一晚。流荧草在夜间开花,如无数只萤火虫憩在夜间。清风吹过,花儿如萤火虫四处飞舞。就着这点点荧光,江南人在草地上唱歌跳舞。夸父豪放的舞蹈总是可以吸引很多年轻人的喝彩;河络精巧的萧笛则总会赢得女孩们的啧啧赞叹;羽人男女的“翼舞”为苦于表白却找不到机会的男孩提供了机会......在流荧火会,人们都以为到了传说中万物刚创生时,所有的种族还都是那么和谐,无间。
现在是九月廿九,还有四五天就要举行流荧火会了。阿沅虽说不是第一次见但仍是兴奋的上窜下跳,到处打听。逮着空就对陌和另一个伙计说。
“哎哎,前年那个巨人雷厉据说今年回来喽!呵呵,非得坐坐他的肩头。雷厉好高啊,不知这两年长了没有。”
“郊外的那个翼人姐姐好久不见了,不知会不会来参加。假如来的话我一定问问她那个‘黄梨煎蛋’是怎么做的,太好吃了!”
“扬枫街大半的小吃铺子都要做招牌菜拿去招待朋友呢。哎呀呀,想起兰姐的雪梨酱,张伯的鱼蓉炒蛋,张叔的荤粥......哇,提前两天少吃东西,留着肚子那天晚上好好吃!”
每当阿沅停留在无限遐想中,陌就点一下她的脑门,淡淡地说:“好了快干活。干不完小心水堂店主罚你。”阿沅就只好无限眷恋地收起想象,极不情愿地干活去。
不过似乎阿沅的愿望总是特别灵验的。那晚流荧火会上,夸父雷厉和东夷小碧都来了。当然,还有阿沅最爱的扬枫街小吃。总之那晚阿沅脸上的笑容让陌也受到了感染,笑容也明显起来。阿沅见陌笑,更开心了。
阿沅最开心的事就是看见陌能笑,那比让她吃整条扬枫街的小吃都好。
阿沅是在很小的时候被陌收养的。恩,说收养不合适。两人相遇时,阿沅十岁,而陌,也不过十二。
阿沅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十岁之前的一切就像在雾里一样不真切。不过她记得十岁之前她只能在街上和别人抢东西吃。那天中午,一群孩子抢走了一个好心婆婆给她的一块饼,她饿的受不了,躲在巷子口小声哭。她真想学着从前一个大姐姐那样跳进城郊河里。因为大姐姐被好多人迎回来,脸上还挂着笑容。小姑娘阿沅不知道那意味了什么,她只是觉得河里一定有好吃的,所以大姐姐会笑,可以一直闭着眼睡觉。
然后,一只白净的手递过来一块面饼。阿沅抬头,却被阳光刺痛了眼睛。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抢过饼,呜呜地吃起来。
三个饼下肚,阿沅总是感觉肚子舒服了。这时那只白净的手又伸过来,毫不迟疑的拉过阿沅脏西西的小手,阿沅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带到河边。手捧了水,很仔细的给她洗手洗脸。这时阿沅才敢偷偷看手的主人。他的脸和手一样白净,黑黑的眼睛只是专注地看着女孩的手,离的太近,阿沅甚至能感觉到男孩的呼吸。
终于,男孩拍拍女孩的手,示意她洗好了。他转过头面向她,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你叫什么?”
阿沅愣愣的看着他,不说话。
少年似乎不曾想到女孩是哑巴:“恩,你不会说话啊......”
“阿沅。”
少年愣了愣,随即说:“恩,陌。”然后他拍拍阿沅的肩膀,“我要走了,以后别把自己弄那么脏。”但阿沅拉住他的袖子,不说话。
陌仍是那副表情,淡淡地笑:“我去找东西,要走很远。路上可能也会有没吃的的时候。”
“我和你一起。”女孩只是说。
陌看了她很长时间,吐了口气:“好吧。”
阿沅一直奇怪,自己那天怎么会轻易的跟陌走呢?
可能只是因为那一丝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微笑吧。
阿沅又不见了。这个月的第五次。
陌无奈的放下手头的工作---只有他能找到阿沅。
这次,他是在后院的一棵泡桐树的枝桠上找到她的。桐叶随着阵阵秋风翩然飘落,阿沅奇怪地散了头发,粘在头发上的桐叶如一只只小憩的金蝴蝶。
“想什么呢?”陌笑着问。
阿沅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望着天。
于是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许久,阿沅突然幽幽叹了口气:“今年是第三个冬天了。”她又转向陌,重复说:“今年是第三个冬天了。”原本荧光闪闪的眸子也暗淡无光。
陌一愣:“那又怎么了?”
阿沅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却是笑的很开心:“没事。哈,我装忧郁居然把你也骗了,喔,我真厉害!”说着跳下树去,轻快的跳走了。
陌望着阿沅远去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一个月,还有一个月.....阿沅心里默念。一定要找到。
跟了陌在东土的大陆上游历了整整两年,阿沅仍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每次他问陌,陌总是摇摇头:“不找也罢,我们只当是出来玩了。”阿沅纵有再多话,也只能咽回肚里。
不过阿沅最终还是知道了要找的东西:那东西在江南;每年冬天才出现;名字叫莹舞;最重要的,那东西是用来治病的,治陌的病。
到底是什么病,阿沅不知道。为什么陌不去江南,阿沅也不知道。但阿沅不希望这个好心的哥哥受伤,去江南的愿望就深深扎根在小姑娘心中。
两年之后,阿沅终于能让陌改变心意,去了江南。
其实有无数次,阿沅一直在想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很久以前自己不过是个抢东西的小乞丐。然后陌就像神一样降临,然后自己居然就跟着这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四处跑。然后因为陌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病而拼命的要去找那个叫“莹舞”的东西,在江南每年冬天她都要在雪地里扒寻......但阿沅从来不觉的苦,或委屈。她甚至觉得似乎...她本就应该这样做。
“那么你是否知道,采莹舞,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弹琴的老者突然问。
“知道。”白衣少年回答。
“那么你知道,莹舞是做什么用的?”
“知道。”
琴声乱了一下,但随即被调回正音。“假如你连命都没了,那别的一切还有何用?”
“不,我不会死。”白衣少年抬头,眸子熠熠发光,“不会。”
冬-莹舞
月到月,当雪下的能没过脚时,会有飞向天空的雪花---莹舞。
今天,阿沅起的特别早,天还是黑的。她披上冬衣,在梳妆镜前慢慢的梳着头发。她的头发不算很长,但很厚,梳起来仍是十分麻烦。白皙的,但因为常在阳光下晒而颜色有些深的手在如墨的发间穿梭,一会儿,头发就被绾成一个髻。
应该去叫陌,然后好好炫耀一下自己起的多么早。如果在平常,阿沅一定会这样做。但今天,她却只是叹了口气,趴在桌上,举起左手细细看着精心包扎的中指。
昨天,阿沅的心情很糟糕。连日的晴好天气让她很是焦急失望。所以在收拾碟盏的时候一连打碎了三个。眼看水堂的脸色变的铁青,阿沅竟慌忙去用手捡。
“哎呀。”瓷片割破手指,她赶快去吮。
一只手伸过来,决然的拿过她的手。是陌。
陌拿来了药粉,很细心的涂在阿沅受伤的中指上。阿沅霎时觉得脸发热,想抽出手,却被陌呵斥:“别动,还没涂好。”
阿沅低低说了声“谢谢”,没人答应。她抬头一看,陌已经去干没干完的活,似乎刚才的事他并不知道。那一副淡然的表情让阿沅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割伤。
他到底在乎不在乎我啊?阿沅狠很想了想,脑袋却是一团乱麻。她赌气不再缠这个问题,决定出去玩一天,不干活了。反正冬季来江南的旅人也不多嘛,阿沅自我安慰。
透过窗子看去,天已微微有些发亮。打开门,丝丝凉意迎面扑来。
丝丝凉意......下雪了......
阿沅一下子呆住,随即捂住了嘴---真的下雪了!
她立刻狂奔出去,消失在扬柳街尽头。只留下一双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
下雪了下雪了!
曾有旅人说要感受神创世的伟大,可以去关中,垓下,或者雪后的江南郊外。山连山的白色,夹杂着土地和枯树的黑色,强烈的对比能让人晕眩。
阿沅一直奔到桃林前的小路,周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已到了脚踝。她掏出进入冬季后就没离过手的乌晶镜片,对着空中飘然下落的雪花眯着眼睛细细观察。
雪啊,你千万不要停!
凛冽的寒风吹的雪花四散飞扬,长时间的瞪着眼让阿沅感觉酸疼无比。但她只是用早已麻木的手揉一下继续寻找那向上飞的“雪花”。
终于阿沅放下手中的乌晶镜片,两颗不争气的泪滴也随之掉落。
难道,我永远也找不到莹舞吗?我无法为陌的病做点什么吗?
长时间的用眼,快速的奔跑,空空的肚子让阿沅感觉一阵晕眩。她不由得跪倒在地。手,脚,脸,下巴都已冰得麻木。
下巴!
阿沅连镜片也顾不得拿,眯起眼睛仔细看...
看到了!飞向天空的雪花,莹舞!陌有救了!
阿沅立刻后退了几步,将手埋入雪中---莹舞在雪地中生长,在下雪时开花,花儿如雪般洁白晶莹,与雪共舞。遇到温度稍高一点的东西立刻消失不见。
现在阿沅的手已是乌紫乌紫,她哆嗦着走进莹舞开的地方,跪着慢慢寻找。
......
终于,一株几尽透明的,带一抹淡绿的茎杆出现在阿沅面前。
恩,还没有开。快快,我摘回去......
女孩尽量轻轻地掐起细茎,然而---
细茎突然生出数支绿色的根,蜿蜒着爬上女孩的手,刺进去。乌紫乌紫的手颜色开始变浅,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阿沅几乎要倒在地上.
不,撑住...这,这到底是怎么会是......
女孩突然发现,前面的雪地上洇出一片鲜红。并且红色还在扩大。那是......
血的颜色。
一阵来自背后的剧痛,阿沅倒了下去。
一双手抱住了女孩,阿沅定了定神,是......陌。
陌......药......给你......
男孩脸上仍挂着一丝隐隐的笑。
那不是药,但是谢谢你了。
女孩乌紫色的手已变成了惨白,绿色的根如锁链紧捆住她的手。她费力的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陌的脸,又赶快放下。她偏头看了看地上的匕首,费力的对陌一笑。
是你刺的...?
男孩的笑容更明显了。
对。莹舞需要吸收精神力才能在离开母株的情况下存活。你最合适。
女孩的如星空般的眼睛瞬时被悲伤淹没。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许久,女孩突然挤出一丝微笑。
陌,是我采莹舞太晚了吧。你要这样惩罚我......
陌,我不怪你,你也别再生我的气了......
陌......
......
呃,最后,陌,我......
寂静。除了寒风的声音。
女孩的眼睛看着陌,但眸子越发暗淡。
你,你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只是一个高级魔法幻想出来的生物而已,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是一个六年前我花重金订的有指定记忆的,附着生命的影子而已。一个工具,知道吗?一个帮我达到目的的工具。
“为什么那么确定,”老者微微笑道,“你不会死?”
“爱情中的女孩的精神力是惊人的,哪怕只是一个影子。”少年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似乎一切都计划好了。“会有一个影子替我去采。”
“莹舞是通向世界的尽头的路标,跟着莹舞花可以到达世界的尽头。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去看那些伟大的佣兵团究竟如何。”
“为什么?”
“那样我就知道,怎么做才比他们都好。”十二岁的陌坚定的说。
那已是六年前的对话了。六年来,他一面引导阿沅记住她的任务;一面四处游历,收集各地的信息。六年前的那句话他一直清楚的记得,也一直不懈的努力。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他只想陪着怀中这个女孩。
细茎的顶部已有些许膨胀,快开花了。绿色的根也越发粗。女孩单薄的身体变的越发轻盈......也逐渐透明.
陌看着怀中的女孩,女孩深蓝的眼睛---她周身唯一没有变浅的东西---也看着他。
“这珠子......小子,不简单那。幻想生物的珍宝珠居然被你引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抚琴的老者出现在陌身边。
陌不答话,只是注视着怀中的女孩。
终于,女孩就像雪花一样,消失了。
消失了。
一阵压抑的吼声自陌喉咙最深处喷涌而出,他紧紧握住手,只是在手上留下几道青痕。
男孩捡起地上的深蓝色,有点点荧光的珠子随便塞进了怀中,站起来,盯着地上细弱的茎杆,以及含苞待放的包蕾,眼神竟是比冰还冷。
连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了吗?老者感叹。
“前辈,不知您为何出现在这里?”陌弯出一丝笑,脸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老者抚须微笑,问:“是否还去世界的尽头?”
“去。”
“你要知道,你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决不改变。”
“好好!”老者大笑,“去吧,去吧。”
望着少年决然而去的背影,老者不禁想起多年前踏进壑龙惊佣兵团时,自己那一袭银白色长发。
他,或许不会再有真心的笑了吧。
联邦历年,一个叫陌的少年从江南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