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定石近年来已极少将怒气外现,但此时却不再压制。若此时有人踏进房间,那迎面而来的帝王盛怒,足以令人双股战战,心惊胆跳。
然而直接领略他怒气的谢朝晖,却还是一派淡然处之,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平日并无二致。仿佛已忍不住起身而立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冲的人,并不是天下的君王,只是一个不值得费心的无名小卒罢了。
楼定石瞪视谢朝晖半晌,冷冷道:“谢朝晖,朕此时就可以治你抵毁王室之罪!”
盛怒之下,他对谢朝晖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谢朝晖却是毫不退让:“皇上,微臣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与把握,又怎会开这个口?微臣渺渺之身,如何能与公主金尊玉贵之躯相比?非是微臣胆大妄为,实是此事未决,心实不安。”
他说的“此事”,自然是一语双关,意指谢流尘之事。
“谢朝晖,”楼定石怒极反笑:“朕记得你当年不是这样的人。”
“情急之下,计无所出。”谢朝晖淡淡道。
话既说到这份上,也算是扯破了那层薄薄的纸。楼定石道:“朕不会拿他怎样,你何必如此?”
谢朝晖忽然笑了,他很少笑,偶尔对着老友与儿子,露出的温柔的笑更是难得。而此时他却笑得讽刺:“皇上,我若说我不会拿公主怎样,你信么?”
楼定石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他慢慢说道:“那是她的女儿。”
这话听来没头没尾,谢朝晖却一下便听懂了。
但他仍然脸色不变,只轻声道:“事急从权。”
楼定石定定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还记得,记得眼前这当年名动帝都的少年谢郎,是如何对楚锦繁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暗中为她做了许多事,挡去许多麻烦,却偏偏不欲她知道。不求她感激,不求她回报,见了面,说话永远是亲而不昵,态度永远是敬而不狎。连自己这嫌他多余碍眼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谢朝晖实在是翩翩君子。
甚至连他为着楚锦繁欲与自小订亲的王家小姐退婚,在家中折腾得人仰马翻之时,也从未在楚锦繁面前提过一个字。最后还是楚锦繁从旁人口中得知。
楼定石虽然表面总认为此人虚伪至极,清高架子十足。暗地里却不得不承认,谢朝晖确是对楚锦繁用情至深。
然而就是当年对楚锦繁至情至义的谢朝晖,现在却正用她女儿的名誉来威胁自己。
是该说,自己看错人了么?就如同阿锦一样,原以为,她起初再冷淡,再不甘,十多年来也该被自己给软化了。却原来……却原来……连灵儿也是她为族人留下的一片苦心……
看着楼定石神色古怪,隐隐竟有痛苦之意,谢朝晖犹豫一下,低声道:“以皇上爱护公主的心思,也当能体谅微臣护子心切。”
爱护公主?护子心切?这么说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在自己哪!楼定石忽然大笑起来。
昔日谦谦君子的谢朝晖为了孩子可以不择手段;当年的自己万万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那楚锦繁呢?其实自己一早开始便该知道,她为了自己的族人,也是可以不择手段。
孩子……灵儿……他亲眼看着她从皱巴巴的小小孩团,长成圆润讨喜的小孩子,再慢慢显现出来自母亲的风华,最终长亭亭玉立的佳人。
这是他的女儿,这是他与她的女儿。以往想起这点,心中虽然痛惜阿锦的早逝,却又欣慰犹有灵儿尉籍。
然而那夜却有人说,灵儿不过是她赌上自己的性命,换来牵制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爱护?
楼定石止住笑声,看向谢朝晖,一字一句道:“朕若是不能体谅呢?”
如同楼定石没料到谢朝晖会用金枝的名誉要挟自己一般,谢朝晖也万万没想到,楼定石会说出这种话来。再看楼定石有些涣散的眼神,他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没有说谎,并不是在以退为进。
自踏入这个房间以来,谢朝晖首次感到没有把握。
谢朝晖也知道,楼定石上次向自己提出的条件:说服苏同告病,移交手中权力是不可能的事。他也知道楼定石必然会再提出其他条件,但他不知道,楼定石的要求会不会超过自己的底线。于是他借着金枝出走之事,布置一番,准备在必要时候,用金枝来反制楼定石。
他相信,以楼定石对金枝的关爱,必然会受到自己的要胁。
但现在,显然是他想错了。
错愕之下,谢朝晖脱口而出:“那是你的女儿!”
听他这么说,楼定石浓眉一轩,刚欲待说什么,却听外面内侍拖长了声音说道:“皇后娘娘驾到——”
似乎是让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唤醒了理智,意识到自己现在何处,面对的是谁,楼定石闭起双眼,片刻之后再睁开时,已然回复成平日镇定沉稳的君王。只是仔细看他眼眸深处,依稀仍有疲惫与痛苦的痕迹。
“尚书先下去吧,此事以后再议。”
说话间,傅临安已经走了进来,向楼定石拜毕礼迄,起身向谢朝晖道:“原来尚书大人也在此处。”
谢朝晖躬身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又看了已经恢复镇定的楼定石一眼,道:“皇上,微臣告退。”
待谢朝晖出去后,默然片刻,楼定石道:“你今日怎么来了?”自他登基以来,除了有突发的大事与必须请他裁断之事外,傅临安从未主动来过御书房。若说今日是有事,看她神情安然,气度闲适,却又不像。是以有此一问。
傅临安抿唇一笑,道:“陛下几日未往臣妾那边去,臣妾心中记挂,特来一看。”
“……朕近日政务繁多,无暇分身。”
傅临安了然地点点头:“臣妾亦知陛下近来劳心政事,夜以继日。我朝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实乃天下之福,百姓之幸。”
楼定石看了她半晌:“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了?”
傅临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笑了一笑,道:“陛下如此操劳,臣妾却还要来打扰,实是惶恐之至。只是这事需得向陛下讨个明示,是以臣妾便厚着脸皮来了。”
“何事?”
“下月便是冬至,按旧例该设宴以庆,这宴席之上有些事儿,还需得陛下定夺才是。”
“什么事?”
傅临安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还请陛下晚膳时到臣妾处,待臣妾细细讲来。”
楼定石看着她,一时没有做声。
傅临安统临后宫近三十年,大宴小宴不知操办了多少,这样一个节令小宴如何就需要请他的示下了?但他知道,这是傅临安见他近日反常,欲待以别的事分分他的心,解解他的烦。不欲拂了她的好意,遂道:“朕知道了,稍后便会去你那里。”
“多谢陛下,臣妾便先告退了。”既得到准信,傅临安躬身为礼,退出书房。
楼定石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负手而立良久。
傅临安无疑是个很好的妻子,很称职的皇后,从未让他操过什么心,相反,还帮了他不少忙。
但是,他并不爱她。
最初成亲时也只是觉得,这女孩安静沉稳,会是一个好妻子。几十年的相处,如今更添了一种亲人般的亲厚感。
但这并不是爱。
为什么不爱呢?若爱的人是她,岂不是很完满的一件事?现在也无需、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陛下。”
正愣怔间,徐杰安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灵陷寺的小沙弥已经带到。陛下?”
在他略带疑惑的询问声中,楼定石猛然回过神来,道:“人呢?”
“现在已收在可靠的地方,只待陛下示意。”
“先将他带到——”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楼定石突然改变了主意:“算了,先待着吧,需要时朕再对你说。”
“是。”徐杰安略有些疑惑:这个人证一旦抛出来,驸马的娣便要更重上几分,与五族谈判时,可更添筹码,为何陛下反应如此冷淡呢?难道是同方才来过的皇后娘娘有关?
想归想,他并没有问出来,只悄悄打量着楼定石的神色。
只见楼定石从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变成往日的威严谨持。
按下心中烦思,楼定石转身走回案几后坐下,开始凝神批阅今日的奏折。
他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无论何时,都不该让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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