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波抬起头,看着正扶他站起来的老人。望着这传说中的英雄,近距离之下更是感受到老人那巍峨如崇山一般的强烈气势。老人只是轻轻的站在那里,身着一件普通的锦袍。可是,当沈波的双目对上老人的眼睛时,却仿佛是身处无边沙场之中,看到一位血染征袍,一身亮甲的骑士。
“阿龙啊,此子何人?好灵的一双眸子。”老人转过头,问东方龙。
“大帅,他是卑职新收的徒弟,姓沈名波,字子睿。颇有急智,虽只习武半年余,却以计谋巧杀武林一流高手罗利武。”东方龙恭声回答。
“哦?”戚继光定睛仔细看了看沈波,拂须大笑道:“好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见自己心中无比崇高的人物夸奖自己弟子,东方龙也一脸喜色:“大帅,卑职此来,是有一喜讯。”
戚继光再次听到大帅这称呼,忽然神色一黯:“阿龙啊,戚某已经不是当初领军的将军了,你也不是当初的前锋将……这大帅和卑职的称呼,还是不要了……”
东方龙脸色一正,一字一句的道:“大帅在卑职心中,永远是大帅,卑职在大帅面前,也永远那个不要命的前锋将!”
戚继光一声长叹:“朝廷,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朝廷……张大人去世之后,奸邪当道,圣侧皆为宵小,还好阿龙你已经离开军伍,否则,也一样无你容身之处。”说着,戚继光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仰首望天:“张大人一生为国为民,死后不足八月,就被朝廷抄了家。朝中栋梁已断,大厦将倾,我等……唉……”
东方龙见当年英伟无惧的大帅如此颓唐,心中着实难受,忽然高声道:“大帅,您还记得那嘉靖四十四年么?
戚继光微微一震,转头看着东方龙。只见东方龙目光迷离,须发皆张,似乎正面对着万顷滚滚激荡的海涛。
“那一年,倭寇初平,饱受贼患的老百姓奔走欢跃,都说从此再不担惊受怕,能过上太平日子了。记得当时,咱们军中很多兵士痛哭流涕。嘿,也奇怪,眼见战事结束,那些沥血披肝的勇士,居然都成日里掉泪……大家是想到了死去的战友,想到了家里白发苍苍的老人,嗷嗷哭着要爹爹的孩子……可是吴平那狗贼,居然勾结倭寇,重又反叛,贼军盘踞南澳等地,纠合上百条战船四处抢掠,攻击官民,眼看刚过上两天安稳日子的老百姓,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东方龙神色激奋,呼出口气,接着以更激昂的语气道:“ 大将军,你当时没有犹豫,只一声令下,将士们便万众踊跃,对战友的哀思,对家人的思念,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率领我们进剿南澳,从龙眼沙登陆,没想到,吴平那奸贼诡计多端,居然趁我军登岸后立足未稳,设下了两千伏兵。弟兄们猝不及防,竟而被贼军团团包围住了。”
戚继光伸手轻轻抚着桌子边,颤声插言道:“是啊,阿龙,我还记得,那时候情势危急,正是你身先士卒,振臂高呼‘保卫家国,血肉河山’,冲在最前面。众将士鼓起群情激奋,击退数了倍于己的贼军。战后验伤,且不说你挨了多少刀锋,单单从你身上挖出的箭头,竟足足有五斤之多!是役,人人皆知我戚家军有个天下无敌的猛将,战神东方龙!”
东方龙转过头来,眼中晶莹闪烁,笑道:“那是大帅平日的话语鼓舞了我,您常爱跟我们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忠勇之士听了振奋,而凶残贼军却为之胆怯。龙眼沙那场战斗之后,大将军散发很多劝降檄文,令敌军不战自溃,这都是我们英勇无畏的气魄所致。‘百折不挠,纵有强势威逼,安能催眉折腰?’大将军,这些话,是你说的,也是激励我勇往直前的誓言!”
东方龙越说越大声,好像不是在跟戚继光说话,而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铁血战场。沈波被两人的话亦激起一腔热血,胸中热血沸腾。仿佛看到风起云涌的阵站中,一个英勇无惧的前锋将,在乱兵之中浴血奋战,七进七出,豪勇无敌,敌寇闻风丧胆。
这样的人,才够资格称为男子汉啊!!!
“只可惜,最后仍然让吴平那肆逃跑了。”戚继光微微一叹。
东方龙见戚继光已振起精神,自怀中掏出一物,捧致戚继光面前,故做喜色道:“大帅,您看这是何物?”只见东方龙手中之物,却是一把古迹斑斑的玉如意。
实际上,东方龙此来,正是因为戚继光被贬一事,特来安慰下戚继光。张居正死后一被抄家,深受张居正器重的戚继光也失去了地位。此时戚继光已经被贬为广东总兵,品级官职虽然依旧,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拱卫帝都的重要地位。是以东方龙特地冒险杀死了以前一个旧敌,来让戚继光稍做振奋。
“这……”,稍稍平息翻腾的血液,戚继光接过,仔细端详,忽然发现玉如意的身子上有个天生的,像是“平”字的斑迹。
东方龙提示道:“这把玉的主人,就是吴平!”
“吴平?”戚继光思索良久,眉心的皱纹仿若一株傲立了千古的,经历无数霜雪的古木劲松。忽然老人的双瞳一亮:“莫非是那个吴平?”
东方龙面露笑意,威武的脸上多了种顽童狡计得逞的俏皮:“正是那个吴平!!!”
“呵呵……”老人开怀的笑了:“那个孽障,躲了十多年,却仍然已在阿龙你的铁拳下伏诛!果然是天意!”
“正是!前月,卑职得报又有人和被羽柴秀吉打败的柴田家残溃密谋接触,其行为甚似我们这个老熟人,于是以全岛之力加以追查,终于在老稀的帮助下,于浙江将其捉获。”东方龙不无得意的回答:“所以才拿到了这把,他从不离身的玉如意!特来送给大帅。”
老人听了这消息,终于豪迈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人为了一己之私出卖民族同胞,实是罪恶滔天,虽然被他躲过一时,终于还是落到了阿龙你的手中。好好好!嗯,你说的那个老稀又是何人?”
“哈哈,老稀是卑职给好友许振取的歪名,此人乃丐帮帮主,姓许名振,表字太清,太清了,就是稀了嘛。对卑职来说亦师亦友!”东方龙回答,言语中充溢着对许振的尊敬和友谊。
“呵呵,原来是江湖义士,嗯,此人义名老夫亦有所闻。唉,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啊……”老人叹了口气,看到一脸激昂的沈波,慈祥一笑:“孩子,莫非你师父没告诉你他以往的事情?”
沈波受宠若惊的拱手回道:“是,是啊,大,大,大帅,小子才跟随师傅数天罢了……”传说中的人物居然关心自己在想什么,怎么能不叫沈波激动的一塌糊涂?不过此时沈波更佩服的却是东方龙,回想起方才戚继光说的关于师父的回忆,一脸崇拜的望向东方龙:”日后定要师父讲讲过去的辉煌战史哩!“
东方龙见总算冲淡了大帅的惆怅,也很是欣慰,谦虚的道:“卑职些微小事,何须整日提在嘴边。”
“阿龙啊,这次捉获吴平,可受了伤么?”摸了摸手中代表汉奸服诛的玉如意,戚继光关切的问。
“哈哈哈……”东方龙豪迈的自信的大笑起来:“自五年前,卑职成功将少林金钟罩与武当太极心法融为一体后,就再也没有人伤的了卑职!吴平这些年却整日担惊受怕,武功何来寸进?其他蟹兵虾将虽众,却也还伤不了卑职一分一毫。”
“嗯!”戚继光神色有些萧索:“阿龙你正值壮年,不比老朽我了。现在只是贬为广东总兵,却不知道明年会变成什么……”
见戚继光仍然未能摆脱颓丧,东方龙一楞,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无语,只听到微风掠过竹叶时的萧索之声。
沈波眼睛一转,忽然用一种绝非恭谨的语气对戚继光说道:“大帅,我记得您有着一句传诵千古的名言,‘封候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子睿也是非常钦佩,可是见您现在的样子,似乎并非如此啊!”
此话一出,戚继光只是愕然,而把戚继光作为神邸一般看待的东方龙却几乎要怒的一掌把沈波拍死,东方龙怒型于色,满头乱发几乎竖起:“孽障,你在说什么?”
沈波在东方龙的气势下,险些说不出话来,可是他也知道,要是真说不出来,自己尊敬的这个师父估计就真要把自己拍成一堆肉酱了。想来这时空游魂的肉酱,比之其他肉酱,也好不到那里去。忙定下心神:“古来建业容易守业难,大帅您在这沿海与倭寇奋战十数年,想来也并非为的高官厚禄,而是百姓的安居乐业吧!”说到这里,沈波微微一顿。因为沈波忽然想起,以前在历史书里学到的,戚继光晚年,是死在贫病交集之下。戚继光为人慷慨,统帅大军数十年,最后,却并无多少积蓄,导致老年……沈波想到这里,更是多了几分敬意:“大帅,照顾百姓,绝非只有沙场奋战一途啊!前朝最让老百姓景仰的官员,并非岳飞,而是包龙图包公啊!岳武穆固然是英雄,可是包青天更是名留青史!古往今来,为老百姓安定容易,可是真正让老百姓幸福繁荣,却是更难。您在沿海奋战,赶跑倭寇,自然是大不易,可是却仍然没让老百姓繁荣起来啊!现在广东虽然已无倭寇,但是还有贪官,还有酷吏,还有剥削老百姓的奸商恶贾……”
听到沈波说到这些,本身智计不凡的东方龙已然明白沈波的用意,满身的怒意渐熄,戚继光也是神色肃然。
见东方龙怒意稍熄,沈波呼出口气,继续说道:“子睿记得,当初在大帅之前,我朝死在权臣嘴下的大将,比死在倭寇手上的多的多……子睿想,大帅您现在虽然无力再去建功立业,却正好借此,好好以您的声望权力,为这广东境内的百姓,谋一谋繁荣啊!老百姓期盼的,不过安定繁荣四字,您的前半生,为了他们的安定横戈马上,如今,又正好为百姓的繁荣出一出力,岂非天意?”
沈波说完,却发现戚继光和东方龙都似乎呆住了。气氛一时甚是肃穆,沈波吞了口口水,不敢说话。
“哈哈哈哈……”戚继光笑了,大笑了起来。豪迈的声音,几乎要驱散一切的云皑。
笑声中,方才那个眼中总是隐着几分沉痛的老人消失了,沈波眼前的,似乎不是一个须发皆白,一身袍服的老人,而是身着一个怒发冲冠,身着染血银盔的骑士。
东方龙眼见大帅恢复豪气,心中大快,赞许的摸了摸沈波的头。沈波这才发现,此时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经因为方才东方龙的勃然大怒,被汗水湿的透了。自和罗利武一战后,自己还自信心志颇为坚强的,刚才却因为东方龙的一声怒吼,吓的差点尿裤子,可见东方龙这一怒之威……
“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不错!老夫行事,绝飞为了封侯拜相。为民之事,亦绝非只有征战沙场一途可行。做一个卫民的好官,并非不如一个沙场的名将……孩子,多谢你啊……”戚继光此时已经是一脸容光,一扫方才的阴翳。顿了顿,戚继光似乎想起了什么,慈祥笑道:“孩子,阿龙,等我一会。”说着,对东方龙稍稍额首,走入屋中。
沈波望着戚继光依旧魁梧的身躯,却不禁一阵悲哀。
方才自己虽然花言巧语一番,激起了戚继光的豪气,可是……事实却绝非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现在朝廷满是太监冯保那样的垃圾,尽是为自己利益着想的小人,若是真有什么青天,也是一样无用武之地。更何况……戚继光本来就是沙场名将,而不是治世能臣,让戚继光这个总兵去做文臣的工作,就好象是要诸葛亮去找吕布单条一样可笑,可悲……
沈波更是慢慢回忆起以前学的关于戚继光的历史,想起来,戚继光是逝于年月,也就是说,眼前这个雄伟的背影,仅仅只有不到五年的寿命了……
眼前的戚继光,仍然是非常健康的啊,可是,却活不过五年了。可想而知,这最后的五年,对戚继光将军来说,是怎样的摧残啊……
想着,沈波几乎要流下泪来,戚继光那苍老却仍然键硕的背影,渐渐的模糊了……
“子睿,怎么了?”东方龙发现沈波有些异样,关切的问。
“没什么……”沈波忙抹干尚未流出的泪水,强笑:“徒儿是在幻想您当初的风姿,感动罢了……”
东方龙还没说话,戚继光已经回到后院,手中却拿着一把连鞘长剑。剑身古朴,鞘上书着两个古体隶书,一束剑穗血一般的鲜艳。
戚继光低头抚着剑鞘,眼中掠过一丝不舍:“此剑名为星寒,跟随戚某沙场数十年,斩敌无数……如今……估计以后是用不上了……”说着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如有实质的望向沈波:“孩子,以后沿海百姓的安危,就要看你们的了!这把星寒……以后,就由你照顾了!!”
东方龙和沈波都是讶然,东方龙叹道:“大帅,星寒可是您这数十年来,都不曾离身的宝剑啊!子睿一个孩子……”沈波更是连连摆手:“这,这怎么行,小子,小子何德何能……”
一把剑,事实上并不算什么,虽然这把剑确实也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宝剑。更主要的,是这把剑代表的,一种叫做民族气概的东西,代表着民族英雄--戚继光的心愿,信任,以及,沉重的担子。
“宝剑赠英雄……这孩子,在老夫看来,将来必非池中之物……”说着,望定沈波:“孩子,望你能代替老夫,持此剑,为沿海百姓,守住眼前这份安宁啊!”
沈波心头滚烫,伏身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沈波,必然不负大帅所望!沈波定会以毕身之力,卫我国土,护我黎民!终,不敢有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