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像一尊石像,一直坐在椅子上,王飙的耐性也真是好,一直不作声,等着我的决定。
纵然我不顾一切回去,白铁绎也不会信任我。等待我的只怕是一场杀身之祸。
更何况,我若回师,各怀疑心的各部领袖会不会趁机作乱?才建立的西丹帝国会不会分崩离析?我带回去的白国军民会不会死于国难,再无幸类?此事非同小可。今日之西丹,并非白国人一族之西丹,更有漠北草原、天山南北各部的一份。我的任何决定,都要对得起所有的人。
可我若不回去,难道要我坐视祖国沉沦铁蹄、亲族死于非命?我就算能做西域霸主,又有何面目傲视天下英雄?方逸柳等西征大将又将如何看待我这个不顾故国的主帅?跟随我跋涉万里的白国军民又将如何看待我这个避战东关的君王?群情汹涌之下,我自己又将如何觍颜求活?
各种激烈的念头在我心中委决不下,平生所有的壮志与失意,刹那间都如洪流一般汹涌而过。
我辈英雄豪杰处世,不求封妻萌子,只求庇护天下,可这个大英雄何其之难为……
不知过了多久,雪生的啼哭惊破了我的思绪,我慢慢站起来,这才觉得双脚发麻。
王飙铁石般的脸微微一动,沉声道:“那么,阁下意欲如何?”
“立即召集各部领袖,商议如何协助白国防御东关王薛延陀。王将军,你放心,白国是我父母之邦,赵墨不是忘本之人,更不会袖手旁观。”
王飙憔悴的脸上闪耀着惊喜,他忽然对我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我为白国多谢阁下!”说着狠狠一个头磕下去。
我大吃一惊,连忙把他扶住,一叹道:“王兄,你这是要折杀我么?”这才发现他一手都是汗水,显然之前对能不能说服我毫无信心。
王飙眼中泪光闪烁,这铁打一般的汉子,此刻竟然心绪难平,半天说:“我这三拜不为自己,是为白国。请阁下务必受我大礼!”
王飙是武人,纵有心计也是十分简单直爽的,这三个头磕下去,他大概是急于坐实我不能再退后。我清楚他的心思,为让他安心,只好由得他狠狠叩头三下。王飙磕得一额头都是血,脸上却是笑逐颜开。
小小的雪生自顾坐在一边玩耍,这时候似乎也被我们的言语惊动了,揉揉眼睛,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王飙,忽然格格一笑。
我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丝毫也不怕血,难道是个天生的战将胚子?
待到群臣齐聚,我让王飙把白国发生的事情缓缓说了,便问众人:“白国是朕与诸君的故国,如今有大难,朕有心带兵营救。诸君以为如何?”
我心里清楚,如果不先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群臣定会争执不下。来自中原、漠北、西域的不同部族,对于白国的感情实在是天差地别。如杨铁晟等人一定主张死战,坚昆和东关宗冕有灭族大仇,早就巴不得杀回去,那也不必说了。但奇阿、摩杰等人对白国实在无甚情意,要他们为白国拼命,只怕未必诚心。东西喀喇刺之王易卜拉欣、马木合之辈,貌恭而不心服。
今天处置得当,那就是救国存亡的壮举。稍有差错,不免此处根基不保。乱局之中,我并无绝对制胜的把握……
果然,这话一说,群臣哗然。坚昆第一个挺身而出,概然道:“白国昔日对我青托罗盖诸部有生息大德,东关则是我世仇,我们昔日青托罗盖出走的时候就发过誓要打回去的,我洪吉刺部的儿郎,都盼着早日杀回家乡。如今薛延陀要灭白国,国家危机之际,正是我等报效之日。陛下,你要打回白国,我坚昆愿第一个带兵出战!”
这番话一说,杨铁晟立刻越众而出,对坚昆一拜,颤声道:“坚昆大人此言,句句犹如出自铁晟肺腑。陛下,我杨铁晟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故乡。我,我本道陛下安心西域,忘怀了故国。天可怜见,原来陛下心中一直记着白国……我……我……总之,此番出兵,我愿做前锋!”
他语无伦次说完这番话,口气竟然有些哽咽。想是他一想到可以回到白国,竟是情难自禁。
杨铁晟这一哭,小固城旧部纷纷跪下,词气慷慨激烈,一个个争着请战。我看得心有所感:如果我接到白见翔求援,不是立刻决定回兵相救,只怕大失群臣之心。这一步纵然艰难,也是势在必行。
一片群情沸腾之中,我冷眼注意观察西域诸臣的表情。马木合和易卜拉欣固然是沉吟不语,就连奇阿也神态凝重。我知道自己猜测得不错,故意问:“奇阿将军,你是寡人妹夫,更是政务奇才。此次朕御驾出征,朕有心以你为监国留守喀什,不知你意下如何?”
奇阿一怔,伏地禀道:“臣若是野心勃勃之辈,自当欣然同意。可陛下对臣恩深义重,不以臣部族卑弱,许以婚姻,委以重任,臣不能愧对陛下。今日纵然逆拂圣意也要直谏。”
这话说的十分犀利大胆,我心头一跳,喝道:“卿有何意见,但说无妨。”
奇阿又是一礼谢恩,这才不慌不忙道:“陛下若出倾国之兵御驾亲征,只怕……喀什不稳。东西喀喇刺尚有不服王化的顽劣之辈,一旦我军重兵离开喀什,他们只怕早晚造反。高昌、回鹘等国,其实也是首鼠两端。更有西方的塞柱儿突厥之王桑托儿苏丹,早就对我西丹帝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西丹后方不稳,陛下腹背受敌,谈何回救白国?更怕这些人与东关薛延陀形成东西响应、南北贯穿之局,届时陛下纵然盖世英雄,恐怕也回天无力。奇阿若有心裂土分封,自然可以从中取事。若一心尽忠陛下,恐百死不足以平乱!此中凶险,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番话词气凌厉之极,更兼声若雷霆,一字字在朝堂上炸响,就连最慷慨激烈的小固城旧部也听得面目变色。
这番话的道理,我心里也想过无数次,却难得他说得如此清楚凌厉,不禁听得暗暗点头。奇阿会如此劝谏,可算忠心难得。只是,连身为西域部族之王的奇阿都如此开口了,方逸柳为什么还一言不发?
正在想着,方逸柳却已微笑着走了出来:“奇阿将军此言甚是。不过,陛下出身白国,若不能救亡,不但折损陛下人望,更恐东关人趁机西征,届时难免一战。我们一路向西,躲避东关数年,如今立国喀什,也算羽翼丰满,如果再一昧避战,只怕……不但冷了壮士豪杰之心,天下人更以为陛下恐惧东关薛延陀,只敢西征回避!”
这话一说,我不禁双拳一紧,霍然看向方逸柳。
奇阿闻言面色一变,喝道:“方将军,你要做误国第一妄臣吗?”
方逸柳被奇阿痛骂,仍然笑容悠闲,倒是被我看得微微低头。我这才问:“那么,方卿的意思呢?”
方逸柳满面笑容道:“所以,微臣愿代陛下出征,此去三军用命,务求痛击东关人。陛下身为天子,不宜轻易出征,还请坐镇喀什,稳定大局为上。”
我和他是多年搭档,他无疑是最明白我的人,这番话说得更是合情合理,十分妥帖。群臣一听,纷纷点头,都说方将军说得甚是。奇阿松了口气,脸上微现笑容。我见他如此真心为我西丹国着急,也觉得欣慰。
方逸柳见状,一拜道:“既然大家都说好,还请陛下下旨,微臣必当全力死战。”
我摇摇头,沉声道:“方将军,我是要下旨,却不是要你出征。我将要亲征,你和奇阿一起,为我镇守喀什。”
这个决定令方逸柳十分震撼,他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失声说:“陛下,大丈夫处世,儿女情长只在其次,大局为重。”
我脸上一热,知道他所谓儿女情长说的是我不能割舍危险中的白见翔。可他不明白,此次亲征白国,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我在青托罗盖祭天发过的誓言,那是要算数的。
还没来得及对方逸柳说什么,摩杰忽然闯上来,大叫道:“陛下不可!”这位昔日的西域名医,早就成为我的心腹,我对他信之重之,想不到这时候连他也阻拦我。
摩杰见我并无特别反应,一下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陛下,你别忘记,你是身负天命的人,是天神的使者,是我摩杰教的创教神明,西域各部,得你维护,不受西边强国欺负,无不把你敬若天神。你,你若抛下我们去了白国,好教我数万教众无依无靠,如何活下去?”
他说得急了,顿时声泪俱下,十分激切。我连忙安抚,并示意内侍扶持他坐到一边,心下吃惊:摩杰这样子,竟是发自内心把我当作神明了。他明明知道那是我们为了征服西域造出来的神话啊,倒是什么时候开始,连摩杰自己也相信了这神明之说?也许,他们对天神的信奉,其实是对乱世活命的渴盼吧。
杨铁晟本来就有些看不惯摩杰装神弄鬼,闻言冷冷道:“难道西域人的命是命,我白国人的命就不是命?陛下这次是营救故国,是英雄之举,你不但不竭力辅佐,还如此妄言。扰乱军心,那就是杀剐的大罪!”
这话说得十分不妥,只怕西域各部听了都要多心。我心里暗叫不好,却见奇阿一下子挺身而起,喝道:“无论西域人,白国人,都是陛下子民。杨将军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杨铁晟涨红了脸,他本来口才就不好,被奇阿一逼,更是磕磕巴巴。
就在不可开交,连呼尔纳也站了出来,迟迟疑疑地说:“纵然是白国人,陛下这一路西征,沿途白国将士战死者不下三万,大伙儿好容易在西域立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一杀回去,只怕……又是流离颠沛……陛下,你当年就不能狠心废了白铁绎自立,现在回去,还不是要听他的?他向来就是瞎指挥,咱们将士拼死拼活,难道就是去为这昏君送死的?陛下,三思啊!”
当一个人的生死承担着数十万人的希望……我,该当如何?
我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远方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激烈,那是白国,是故乡的呻吟。也是她的血与泪。我的故乡,我的妻子……
我渴望建立霸业,虎视天下,可我最初的梦想,不过是做个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如今故国正在血与沙之中做最绝望的挣扎颤抖,我,如何能远离?
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痛苦,我艰难地站直身体,缓缓道:“诸位,不要争了。你们都是为了西丹强盛,我也明白。但此番若对白国见死不救,我赵墨,有何面目对天下称雄?”
也许这样很傻,也许我甚至错过了称雄西域的好时机,反倒把自己带入险境……那就最后做一次傻子吧。人生一世,若是全然无情全然算计,活得又有何趣味?
当下颁旨,令赵雪生见过群臣,并册立太子,以方逸柳为太子少保,加一等勇国公,统摄五万大军,留守喀什,并以奇阿为方逸柳副手,共商朝政大局。我自带七万兵马回征白国,以坚昆为副帅,呼尔纳、杨铁晟为左右前锋,三日后祭天出发。(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