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的门子走出来向真明道长相谢救命之恩,贾琮与媳妇儿互视一眼,望着他拱手道:“这位大伯!他们想杀的是你?”
门子低头瞧了那青衫男子一眼,苦笑道:“是。”乃弯腰朝贾琮深施一礼,“求贾先生饶他一命。”
“为什么。”
门子一叹:“好歹他是我徒弟。”贾琮微微皱眉:难道又是个狗血故事?遂命人抓了青衫男子进去,自己朝门子做了个“请”的姿势。门子往人群中张望一眼,指了一个干瘦戴斗笠的男子道,“那位是他同伙。”
门子的手才刚指着那人,他立时转身逃跑。跑了十几步,忽然扑通摔倒了。爬起来再跑,又摔了。如此有三。不待摔第四回,两个持枪护卫上前拧起他的胳膊扭过身子押了回来。门子望着他冷笑道:“对不住,我记性好。”那人面如死灰。
门子直起腰杆来朝贾琮微微颔首,贾琮不由得翘起嘴角——这仪态,怎么像个军人?看来门子大伯是个有故事的人。遂也微微颔首。门子领头走入府衙大门,纵穿了身旧布衫子,瞧背影便极有气势。
苏韬在堂上问案,贾琮径直请了门子往后衙而去。二人就在苏韬书房落座,陈瑞锦吩咐下人送好茶上来、自己也坐在贾琮身旁。吃了大半盏茶,门子抬目看着贾琮道:“你可听过杨国泰这个名字。”
“听过。”贾琮慨然道,“真英雄也!”
门子愕然,看了他会子:“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么?”
贾琮反问道:“他犯了什么罪?替天行道罪?忠诚罪?正义罪?您说他犯了什么罪吧。”
门子愣了半晌才说:“他犯的是弑君大罪,当诛九族。”
“那不是没弑成么。”贾琮随口道,“最多算个弑君未遂,既然未遂就不算犯罪。再说他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乃正色道,“我查遍了当年的卷宗、问遍了当年的传说,够得上勇者的唯杨将军一人尔,我祖父都够不上。大伯,您若是杨国泰将军亲眷友人,不必担心我们会对您和您的家人不利。”他站了起来,“请替杨将军受晚辈一拜。”
贾琮正经拜了下去,门子一动不动安然受了。贾琮不由得深深吸气:看来此人当真是杨将军亲友。正要说话,门子缓缓点了点头,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极大、渗出苍凉之气肃杀之风来,震得桌椅微颤。良久,他笑完了,又坐着思忖。贾琮这会子心惊得砰砰直跳,不敢坐,屏气凝神恭敬站在跟前。忽听门子道:“我就是杨国泰。”
贾琮懵了。半晌。“啊?”
门子已正坐,腰背拔得笔直,眼神锃亮:“我就是杨国泰。”
贾琮眨了眨眼,瞧了他半日:“您老不是开玩笑吧。我很崇敬杨将军的,您若拿他开玩笑我会翻脸的。”门子哼了一声。
陈瑞锦站起来推了贾琮一下:“真的。”一面躬身下拜。“拜见杨将军。”
贾琮一激灵,晃了晃神赶忙再拜:“拜见杨将军!”
门子长吐了口气,看着他二人欲言又止,终于叹道:“贾赦竟有你这般儿子,实在不像。”贾琮仍在激动,不知该如何反应。门子,即杨国泰将军,指了指椅子道,“坐吧。”陈瑞锦再行个万福,又推了贾琮一下。贾琮再施一礼,这才坐下。
不待贾琮问,杨国泰自己先说:“我知道他们为何要着急杀我了。”
贾琮忙问:“为何?”
杨国泰轻笑道:“你竟是这般性子!他们不赶在你来南昌府之前杀我,你来了还来得及么?”
贾琮茫然:“他们是谁?您老没死?怎么在这府衙做了门子?”过会子他又添上一句,“您也姓杨,同我杨二伯有关系么?”
杨国泰又哈哈大笑。这回笑声自在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冷肃。笑罢,愣了许久,叹道:“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国泰本是史湘云之父史大将军身边一员心腹大将,忠心耿耿、武艺高强。史大将军死后,贾代善等人奋力帮他洗刷名声、昭雪冤屈,杨国泰则失踪了。两年后,杨国泰于猎场行刺先帝,身中数箭跌落悬崖。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横竖先帝的身子打那时候起就不大好了。再过了不到两年,先帝废黜太子贬为义忠亲王、传位三王爷、自己做太上皇。杨国泰当年还未成家,且他是史大将军从战场上捡来的、名字都是将军取的,没有来历。先帝纵然想灭他九族,他本孤身一人、无族可灭。想来先帝大约也气得够呛。贾琮当年得知此人事迹,崇拜得五体投地。若不是理科生不信鬼神,他都想给这位义士建庙了。
良久,杨国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绿林。”
“哦。当朝廷彻底黑了天之后,绿林就成为社会的良心。”
杨国泰瞧了他一眼:“绿林什么时候良心过?”
贾琮眨眨眼:“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杨国泰哼道:“你是绿林评话看多了?知道绿林是什么么?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贾琮摸摸后脑勺:“总有点吧。”
杨国泰摇头:“没有。绿林道上做的是杀人、绑架、打劫、行盗、采花、诱拐孩童之类的买卖。”
贾琮微微皱眉:“采花……也是买卖?”
杨国泰道:“没什么不能做买卖。两家争婚事、请绿林人采花的生意虽少,也不是没有。”
贾琮抿嘴道:“我一直以为绿林比朝廷干净些。”
杨国泰哂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上哪儿找干净去?正经算起来反倒是朝廷干净些。”
“啊?不会吧!”
杨国泰轻叹一声:“遇上明君,便干净许多。”
“明君是稀有物种,五千年才几个?”
“昏君也不多,多半平平。而好官却不难得。”杨国泰道,“例如苏知府。他在荆州任上,荆州就干净。”
贾琮想了想:“倒也对。”乃问道,“杨将军,什么人想杀你?”
杨国泰思忖片刻问道:“你可听过古二呆这个名字?”贾琮看了看陈瑞锦,陈瑞锦摇头。杨国泰道,“显见不是真名。偏我知道的就是这个名儿。”
“他是您老什么人?”
杨国泰淡然道:“我东家。”贾琮一惊。杨国泰分明只有一双眼睛,竟然能同时盯着贾琮陈瑞锦二人。他道,“当年行刺先帝,从头到尾都是他安排的。”
贾琮陈瑞锦皆深深吸气,互视了片刻——这么牛的角色,竟从没听说过?贾琮问道:“就是类似于黑.道教父那般人物?”杨国泰没听明白。贾琮解释道,“犹如绿林君王那种。嗯……宋江?不对,宋江不合适。有本叫《流星.蝴蝶.剑》的评话您看过没?孙玉伯那种人物。”
杨国泰思忖道:“不是。此人并非手底下养着一群绿林贼寇的首领,拿水泊梁山打比方,当比作吴用。只是他上头并无宋江晁盖之流,许多事儿皆是他暗暗拨动的,并不主事。”
贾琮想了半日:“翻云覆雨的……奸商?”
杨国泰眼神一亮:“像!”
贾琮又想了半日:“他杀你做什么?”
杨国泰瞧着他道:“我为何在他手下做事?”
贾琮茫然:“……我哪儿知道啊……”
陈瑞锦道:“杨将军这等钦犯,不论哪个王爷抓到都不会放过他。犯了天家最大的大忌。”
贾琮脑中如同开了扇窗户似的,霎那涌入一大片念头,呆了。杨国泰张口才要说话,陈瑞锦忙说:“杨将军,先莫打扰他。他已经有数年不曾这模样了。”
杨国泰挑眉:“哦?”
陈瑞锦站起来替杨国泰添茶,口里说:“这些年他身边帮手多了,自己想事儿便少了。”
他二人遂坐着等了半日,贾琮双目渐渐明,深深喘气。乃抓了陈瑞锦的手:“我浑身的冷汗!”
陈瑞锦柔声道:“莫急。他们既然没成,便是咱们赢了。”
贾琮点点头又摇摇头,闭了眼使劲儿甩了几下头,手依然微颤,屏着气向杨国泰道:“杨将军,您老想想,您若离了那个古二呆,会对他有什么坏处。”
杨国泰道:“我跟了他二十多年,不知帮他做过多少事。他的底细我都知道。”
“是不是帮官匪搭桥?手里捏了许多官宦人家的黑材料?”
“不止。”杨国泰道,“不止官匪,还有官官、匪匪。”
贾琮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向杨国泰作了个揖:“老将军,我说我猜的,您听。若有不对之处您帮我指出来。”杨国泰点头。
“有一个化名古二呆的人,在绿林和官府之间搭桥拉皮条,帮人做些隐秘的违法之事——只怕里头不少是丧尽天良的。此人在二十几年前策划了杨国泰将军替史将军报仇,潜入皇家猎场行刺先帝、并假死脱身逃跑。”
杨国泰道:“不对。他没安排我假死脱身,我本欲死在当场的,能活着皆因侥幸。”
贾琮这会子没心思细问,接着说:“您虽侥幸活着,因行刺天子这事儿决计是不容于朝廷的,只能委身绿林。所以重新投靠了古二呆。”
杨国泰道:“那会子我伤得太厉害,除了他也没能帮。”
“嗯。横竖之后您就跟着他混了。二十多年,知道了他太多辛密。然而除了钦犯身份之外,他也拿不住您老什么短处,对吧。”
杨国泰冷笑道:“连皇帝都敢杀的人,能有什么短处。”
“您见过他本人没?可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不曾见过真容。”杨国泰思忖道,“只见过蒙面的模样。”
“气度如何?偏文偏武?”
杨国泰认真想了半日,摇头道:“说不明白。不是武夫。”
贾琮沉思片刻道:“当日长丰楼的陆老头和矮子来知府衙门门口斗殴,想趁您老不备偷袭。而那两个人我师兄还没来得及审问就让老胡头灭了口。杨将军您可想过是为了什么。这口灭得太快、太仓促了,完全没有必要。”
杨国泰皱眉道:“想是恐怕惊动了我?我若起了疑心,他们下回就不好得手了。我老人家不是好杀的。”
贾琮道:“为什么不把你骗到长丰楼去杀?你既是他手下,随意寻个借口哄你出去,想怎么灭口怎么灭口。你本事再大,猛虎也怕群狼。”
杨国泰摇头:“不知。”
贾琮吐了口气,又思忖半日,道:“来说重点。我天生就不觉得皇帝高人一等,敬重史大将军且素来不敬先帝。江西知府苏韬是我师兄,我从蜀国回台湾府务必经过南昌。谢鲸既是在此留下了一言难尽的烂摊子,我不可能小住个三五日就走,务必呆着帮忙。日子一长,不论是您老发现我这性子、还是我发现您老的本事身份,概率都很大。而我手上是有地盘的,足以屏蔽举国王爷、包庇弑君未遂者。人都有向阳天性,尤其是身在黑暗多年的人。所以我这趟顺道把您老拐走的可能性很高。”他笑眯眯望着杨国泰,“对吧。”
杨国泰哼了一声。
“您的东家恐怕我把您拐走了、顺带暴露他的许多秘密,遂急忙忙派人来暗杀您。这里头最可怕的是——”贾琮森森的说,“他们深谙我的性子、且知道我们赶过来的时间点。我们迟到半日,说不定他们就得手了。”
陈瑞锦道:“他们将将才知道,或是将将想明白这些事。不然,何至于事到临头匆忙出手?早动手便宜得多。杨将军是何时察觉他们想杀你的?”
杨国泰道:“大小姐提醒我的。”贾琮与陈瑞锦互视了一眼。杨国泰接着说,“大小姐前几日同我闲聊时提起,你们疑心那日斗殴乃有人故意为之,为了趁乱杀死哪个衙门里的人。我一想,我可不正是门子么?”
“那小丫头片子!”贾琮嘴角一抽,“她分明是猜着了、故意说给您老听的!自己想明白了竟没来告诉长辈。”
陈瑞锦问道:“杨将军,您与澄儿算得上忘年交么?”
杨国泰舒开眉眼:“算吧。大小姐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陈瑞锦道:“澄儿虽小,素来通透,看人极准且重情。既这么着,我知道他们为何要打群架了。”
贾琮忙问:“为什么?”
“唯有杨将军明晃晃的意外身亡,澄儿才不会闹着咱们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