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瑞锦立在雏龙斋当中拔出火.枪来,吓得那掌柜的赶忙陪笑:“大人,有话好说!”
陈瑞锦含笑瞧了他会子道:“送客人散了吧。”
掌柜的赶忙招呼伙计驱散客人。只是不知他们哪里来的底气,轰人轰得趾高气昂。有个秀才已四十多岁了,本已跑了出去,又咬牙钻回来,硬凑到陈瑞锦跟前拱手道:“这位大人……不知府试?”
陈瑞锦道:“本官就是来查他们强逼士子用自家文房四宝的。”众秀才脚下一滞。陈瑞锦朝四周打量几眼,冷笑道,“你们东西卖什么价钱本是店家自由,朝廷管不着。”乃抖袖子指着北方,“连朝廷春闱都不曾如此蛮横霸道。谢家再高贵、还能高贵过去天家不成?”
掌柜的顿时松了口气,上前满脸堆笑打千儿:“大人,我们并不曾强逼各位秀才用我们家的物件儿。不过我们的物件儿极好、使着便宜……”
方才在店中同陈瑞锦说话的那秀才忽然腰杆子一拔、几步跑过来冲着掌柜的脸上“呸”了一口,指着他道:“你们的笔掉毛、买十支都写不完考试,墨块子磨出来又涩又满是末子,你们的纸渗墨、用你们的墨就不知渗成什么,你们的砚台不过是寻常石块砸个凹口!你竟然有脸说你们的物件儿好?”
掌柜的满面狰狞,抬手往秀才脸上打去。那秀才骨头也硬,笔直站着不躲不闪。一个护卫闪到秀才跟前,飞起一脚踹中掌柜的巴掌,硬生生把掌柜的整个人都掀了个趔趄。掌柜的抓着巴掌哎呦哎呦直叫唤,四周秀才一阵起哄叫好。掌柜的脸皮涨成猪肝色,指着秀才们吼道:“短命鬼!苏大人是我们东家的朋友!”
众人齐刷刷去瞧陈瑞锦。陈瑞锦哂笑道:“苏家三代科举,苏老太爷乃当世大儒,岂能与贪赃枉法之徒结交。苏大人这半年没动你们,不过是以静观动、以感辩奸罢了。你们东家还做梦呢!”秀才们闻听顿时欢呼起来。数十人竭尽浑身之力大喊,声音皆从心底而出、振聋发聩。陈瑞锦并护卫们闻之不禁动容,有的护卫莫名红了眼眶子。
掌柜的脸上这会子方又得了一丝惧色,霎那间又隐去,冷笑一声拱手道:“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从来不曾有违国法。官府老爷看上我们的物件儿那是老爷们的事,不与小店相干。”
陈瑞锦淡然道:“你们东家违了法、东窗事发,朝廷要查封他的家产,也不与本官相干。本官奉命行事罢了。”乃喝到,“封店、查账册子!”
此店有十六扇格子门,几个护卫立时出去先封起旁边的几扇。秀才们又欢声雷动。几个伙计急了,上前欲拦着,皆让护卫们甩在一旁。掌柜的朝一个小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撒腿往后头跑去。不多时,里面出来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个个太阳穴鼓鼓的、显见是练家子。
陈瑞锦轻轻一笑,反倒将火.枪收了起来,道:“我也有日子没练手了。”她左近的护卫本来已拦到她跟前,闻言立时哗啦啦往她身后一撤,嘴角含笑。陈瑞锦迈步朝打手们走去,打手们慢慢围成个半圆。有个打手头目才刚伸手欲抱拳,想是预备依着绿林规矩道个万儿;不料脖子上猛然挨了一脚,立时撑不住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咚”一声仰面砸在身后的桌案上。不待旁人回过神来,陈瑞锦已连着踢倒了四五名打手。围观的秀才们又大声拍掌喝彩。
半圈打手都已滚在地上后,陈瑞锦望着掌柜的嫣然一笑:“还打么?”
掌柜就僵笑了笑:“不……不打了……”
几个护卫便拱手道:“各位秀才,此店查封,还请往别处买东西。”
秀才们纷纷喊道:“多谢大人!”个个笑得如中了举一般出去了。只是也不肯离开,都在围在店外瞧。
陈瑞锦乃问掌柜的:“账册子呢?”掌柜的眼珠子转了转,陈瑞锦又把火.枪取出来在手心转了两圈,咳嗽一声。
掌柜的思忖片刻,试探道:“大人,不知七皇子?”
陈瑞锦淡然道:“没了。”
掌柜的大惊:“什么?!”
“七皇子旧年已没了,故此谢鲸调离江西、燕王清查定城侯府。”陈瑞锦正色道,“我若没猜错,谢鲸早年以为七皇子能分封在江西?”掌柜的双腿一软,跌坐于地。陈瑞锦含笑道,“现在交出账册子还来得及,横竖你们不过是从犯,株连九族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年义忠亲王坏了事,里里外外大概也死了有几千人吧。”
掌柜的张嘴吭哧吭哧喘了几十口粗气,颤抖着爬起来,径直搬起一张椅子垫脚,爬上去从一个大木柜顶上掀下一捆书直砸在地上。他又爬下来,这会子已不抖了。乃解开捆书的绳子,众人已看见书皮上都写着“史记”。掌柜的从里头翻出一叠书皮破损的《史记》,一册册翻来瞧了、有清点过数目,乃双手捧着送到陈瑞锦跟前:“这些就是我们的账册子。”
陈瑞锦含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人当真不多见。”
掌柜的忙跪倒磕头:“求大人网开一面,小人不过是东家雇来看店的。”
“好说,我也不想造什么杀孽。”乃命人捆好账册子收走。第一家店顺顺当当封了。
陈瑞锦记性好。走出雏龙斋她便发现,对面那家叫“锦绣满堂”的绸缎庄正是苏铮给的单子最后一家。再举目张望这朱紫街上的店铺招牌,不禁暗骂定城侯府贪心太过——合着一整条街上九成是他们家的铺子。又看那些秀才都没走,围在四周望着她、个个目光灼灼、眼眶含泪,不禁慨然。乃朝他们拱了拱手,起身朝隔壁的多宝楼而去。
遂依序从头到尾封查了一遭,四十二家铺子悉数贴上封条。拿先义忠亲王来吓唬掌柜的极奏效,账册子多得拿不了,有个米行掌柜的干脆献上一辆小车来拉着。从雏龙斋出来的那帮秀才一直跟着他们。有一位临街赋诗后,旁人纷纷跟着赋起来。陈瑞锦他们走时,满街都是瞧热闹的。最后也不知哪个起了头,众人齐声高喊“苏大人青天大老爷——”喊声直上九宵。
回到苏府,陈瑞锦交代了那一车的账册子。苏铮大喜,极赞她“会办事、靠得住”。贾琮颇有面子,坐在旁洋洋得意、比夸他自己还欢喜些。乃命人去喊苏韬。
等了半日,苏韬没过来,说是还在审衙役呢。却看苏澄气鼓鼓跑了回来,直跑到苏铮跟前告状:“祖父!我爹问不出凶手也找不到凶器,我好心提醒他、话还没说完他便撵我走!”
贾琮眉头挑了挑:“这么久还没找到凶器?不能吧。”
苏铮问孙女道:“你提醒他什么?”
苏澄哂笑了一声,抱着胳膊坐下道:“我说,我在评话里头看到——本想提醒他凶手多半是不被注意的人,他没让我说完便大声喝我。我便赌气跑回来了。”
陈瑞锦思忖道:“我瞧着,那些衙役也并不像凶犯。”
苏铮道:“杀人得不少力气,这些衙役也都是前两个月刚来,若有细作极容易。”
苏澄在旁扬着小脸蛋子道:“依我看,这些衙役皆不是凶手。我老子白眉赤眼的耽搁了那么多功夫审他们。”
苏铮最惯着她,捋着胡须含笑问道:“哦?是何缘故?”
苏澄正色道:“祖父你想:今儿有人上衙门闹事、让我爹抓了两个有起哄之嫌的人对吧?这两个人忽然就被灭口了对吧?凶手还是衙门里头的对吧?衙役都换了三拨了,人家要安插奸细何至于最末才安?”
苏铮有些听不明白:“前头都明白,怎么不能最末才安插奸细?”
陈瑞锦却眼神一动:“澄儿说的是。要安插奸细委实会早些、或不能直愣愣的插在衙役中——过于显眼。苏大人那衙门里头必然少不了旁人,什么门子、茶房之流。”
苏澄接口道:“还有扫洒庭院的、掏茅厕的、赶马车的。”
贾琮道:“知府衙门不是有六房?”
苏澄懒洋洋道:“都空缺着呢~~谢鲸的人都走啦~~”
贾琮哑然失笑:“合着师兄如今还是个光杆司令啊!那还不赶紧招人?”
苏铮哼道:“招什么?他不把谢家整治了,哪里立得了威。招了满屋子的也无用。”
“您老说的对。”贾琮望着阶前堆积成一座小山账册子,“他就没带着些自己的人么?这么多账册子一时半刻哪里查得完。”
苏澄急道:“祖父,可要打发个人去提醒我父亲?”
贾琮道:“我去吧,就说是先生命我去的,免得师兄没面子。”
苏铮想了想:“也好。你们问案时顺带告诉他定城侯府在朱紫街的铺子已全都查封了。”
“啊?”
苏铮道:“谢鲸与绿林人往来极密,那两个什么打酒楼官司的,虽未必是他们家在后头主使,八成与他们家有瓜葛。”
苏澄立时拍手:“我心里早就猜到了!只没想起来说罢了。”
贾琮好笑道:“你又知道了?”
苏澄脆生生道:“谁利益受到威胁、谁就会抢先出击。我父亲接了谢鲸的知府大印,最损他的利益。”
贾琮点头:“言之有理。”乃起身要走。陈瑞锦便跟他一道去。
二人到了知府衙门一瞧,苏韬正在问那个跑上堂来报信的衙役,问得那人嚎啕大哭喊冤。贾琮凑到他跟前耳语道:“师兄,先生打发小弟来提醒一声,那些扫地的烧水的看门的掏茅厕的都有嫌疑,尤其是从谢鲸任上留下来的。”苏韬愕然,显见没想过。贾琮低叹一声:这个师兄从没被人特意对付过,没有防人之心。
遂立命台湾府带来的护卫们将衙门里头的各色杂役全都召集起来。这些居然大半是谢鲸任上留下的。苏韬遂一个个审问。他正问着呢,陈瑞锦忽然半大的声音同贾琮说:“方才我做的那事儿,可要告诉师兄?”
苏韬听见了,扭头来问:“弟妹做了何事?”
陈瑞锦道:“老爷子打发我领人查封了朱紫街上四十二家铺子,都是定城侯府的。”
苏韬奇道:“他竟让你查谢家的铺子?早先不是说先写信给谢大人、让他们家自己改的?”
贾琮嗤笑道:“他自己改?开玩笑,你们的信他们必是当作没看见的,随手就丢到炭火里烧了。”
苏韬忙问:“既是朱紫街的都查了,可查了雏龙斋没?”
陈瑞锦道:“头一家就是雏龙斋,掌柜的老实,将秘账册子悉数交了。”
苏韬不觉笑开眉眼来:“亏的查了他们家。不然,眼看要府试……”他没脸说下去,只摇摇头。贾琮翻了个白眼。
遂又审了一回杂役,依然不曾审出什么来。又不能把他们悉数关押在牢房,天色又晚了。无奈,只得先放他们散去。
苏韬与贾琮领着护卫先回苏府,陈瑞锦说她要在衙门里头再转两圈。眼看着衙役们都走了,大堂前后寂然无声。门子早早吃了晚饭,坐在门口打盹儿。便听有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扫地的老胡头。
老胡头道:“我这老风湿病又犯了。趁这会子天还没全黑,想是有药铺子还没关门呢,我去买二贴膏药来。”
门子道:“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也留神些。”
老胡头叹道:“不过一把老骨头,活到哪日算哪日。”遂拄着拐杖慢吞吞走了。
出了府衙大门,转过街口去,他脚底下忽然快起来。拐杖也不用了,只拎在手上。再走过一条街,老胡头步子更快了,简直可脚下生风。
穿街越巷走了半日,来到绳金塔左近,四面张望几眼,他径直走进了一座酒楼,正是白天来打官司的那两位所争的长丰楼。殊不知陈瑞锦一直暗暗跟着他。到了长丰楼跟前,本欲闪进楼去。她忽然有种不妥之感,颇似旧年在那狴犴大宅门口。遂硬生生止了脚步,只闪避一旁暗暗候着。
老胡头在里头呆了有小半个时辰,又腿脚伶俐的走了出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药膏,简直比仙丹好使。只是那膏药时效不长。待拐进府衙门口那条街,他又得使拐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