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良领兵围攻竹枝巷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宅,阻于花园边小院子,遂干脆命人取火炮来。兵士们瞧见火炮暗自欢呼。裘良一声令下,众人撤到稍远处,炮兵瞄准那院子便开了炮。耳听轰隆隆隆巨响、震得从耳朵疼到后脑。院墙眨眼化作瓦砾,灰土漫天。尘埃渐落,血腥味铺陈开来。兵士们皆看着裘良等他下令,屏气凝神的。裘良竟呆呆的站着发愣。良久,老头儿微微闭目又睁开,命左右上前查看。
那五间屋子悉数塌了,里头横七竖八压着许多尸首。裘良上了点子年岁,腿脚不若年轻时灵光,便到前头歇息去。坐了会子,喊来身边一个得用的下人:“去,叫贾琮来。”那人应声便要走,裘良又喊他回来。思忖半日道,“莫去,先回给世子知道。”那人再应一声。
才坐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有守着门口的兵士来回道:“贾先生来了。”
裘良皱眉:“他一个人?”
“是,带了四个随从。”
裘良默然片刻道:“喊他进来。”
一时贾琮走了进来,睁着无辜的双眼四处打量,问裘良道:“裘大人,怎么回事?”
裘良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贾琮道:“今儿我上衙门去,您老不在,说是别有公干。我想着只当我休沐呗~~就来了。谁知道你老的公务竟在此处。”
裘良盯着他道:“此处是谁的宅子?”
“不知道,只知道是位发明家住着。”贾琮道,“昨儿我想见他,没见着。”裘良听着不对,忙问详情。贾琮遂把一个帮着他排队买点心的人说有朋友会做抽铜丝机之事说了一遍。“其实我们家工匠已做出那个来了。姓梅的说他朋友做得必然比我们家的好,说得特自信,我便喊媳妇一道来看。谁知道那人拿乔,不肯见我。”
裘良便糊涂了:“那姓梅的什么模样?”
贾琮挠头比划道:“眉清目秀的,有七尺高,带京城口音,风度颇为儒雅。”他回身喊了个护卫过来,“昨日那个梅先生什么模样,你同裘大人描绘描绘,让他们画幅画儿。”
裘良这会子没带着画师,又不敢离开,便打发人回衙门喊去;又命去查查昨儿他买点心的那家铺子。贾琮再问这儿怎么了。裘良道:“昨晚上接到线人报信,此处藏着别国细作。”
“啊?!”贾琮一愣,“细作?”裘良一眼不错盯着他。贾琮想了半日,摊手道,“我糊涂了。”
裘良道:“你再细说一遍经过,并驼背老仆是个什么模样?”
贾琮扭头看护卫;护卫道:“我记得。”贾琮朝他抱了抱拳。
遂重新叙述了一回昨日经过。说到梅先生同他到小茶楼说话儿,眼睛悄悄瞟了眼地下的青砖。裘良是干哪行的?待听完这一节,看着贾琮道:“只这些?没说别的?”
贾琮撇嘴,摸摸后脑勺:“还有点别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同您老说。要不回头问问阿岑。”他想了想,“这事儿乱的……裘大人,叫阿岑过来得了。”
裘良微微皱眉:“这一节先罢了,你接着说。”
“嗯。后来我就喊媳妇过来。”
“既是看机器,喊你媳妇做什么。”
“我媳妇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贾琮道,“她很喜欢新鲜科技的,而且她在大佳腊学堂里头学过理工科,比我在行多了。我也怕让人家哄骗了。”裘良点头。贾琮遂接着说如何跟着梅先生来了、那老仆如何开门。梅先生进去问了问,人家不肯见贾琮。贾琮为了折腾点子动静,在门口唱了半日的小曲儿。
裘良奇道:“人家不肯见你,你唱小曲儿做什么?”
贾琮理直气壮道:“我不会唱戏啊~~只闹出点子声音来打扰他、万一他听得烦了跑出来骂我呢?我不就可以趁势哄他一哄?见不到本人,空有三寸不烂之舌何用。”
裘良瞪了他一眼:“歪理!”贾琮撇嘴。
裘良思忖良久,方把攻打宅子经过说了。贾琮起初还懒懒散散,听到死了人便吓得坐正了。裘良说完后,贾琮长大了嘴半日合不上:“您老……推了大炮过来?!”裘良点头。贾琮一哆嗦,“我的天!太高端了!”又怔了半日,揉着太阳穴嘟囔,“这……什么跟什么!”乃站起来背着胳膊在屋中转了两圈,忽然说,“死掉的贼人当中有没有梅先生?”
裘良道:“瓦砾尚未清理干净,已有些尸首抬出来了。”
贾琮忙说:“我瞧瞧去。”转身正要往后头走,忽然止了步,如僵住了一般。良久,他回过身来,“裘大人,你方才说……贼人被包围后,杀了进入那院子的兵士,而后将尸首一具具抛了出来?”
裘良一叹:“不错。”
“那……尸首们都是袍泽吗?确定都死了吗?”
裘良顿时怔住了:“你疑心贼人扮作我军袍泽的尸首从院中逃离?”
贾琮道:“我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啊……评话里头都是这么写的。”
裘良立命清点阵亡袍泽尸首。不多时有兵士来报,尸首不少,但有两位袍泽是从院子里头找到的,且被剥去了战袍。裘良跌足:“竟让他们逃了!”
贾琮摸下巴道:“未必不是好事。会扮作尸首逃跑,显见是冒险之举。说明这宅子没有可通往外头的地道。”又想了想,“贼人全都死了?有伤的没有?”
裘良长叹一声,起身道:“去瞧瞧吧。”
二人走到后头,炮轰废墟尚在清理,血腥味与炮烟味皆浓重。贾琮许久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心中怅然,默默向尸首鞠了三个躬,惋惜道:“都是壮年男子,做点什么不好。外洋那么多荒地没人开。”
裘良正欲问他何故鞠躬,闻言啼笑皆非:“一样米养百养人,总少不得有做贼的。”
贾琮垂头看着尸首:“一个活的都没有?”
裘良蹲下身来,将已清理出的尸首一具具看过去,不多时便发现了一具并非死于瓦砾的。此人乃是中毒而死。裘良捏开他的嘴,里头果然有咬碎的毒牙,乃森然道:“这些人是死士。”
贾琮不觉皱起眉来:“死士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养得起的。”
裘良正色道:“那个梅先生还同你说了什么?”
贾琮迟疑片刻:“您老……知道世子府上那个女婴转男之事么?”裘良点头。贾琮低声道,“梅先生说,他的朋友爱慕樊美人,且那事儿就是他帮樊美人做的。”裘良愕然。贾琮解释道,“故此……我才喊我媳妇过来。情爱之事,男人未必有女人能说道。”
裘良略想了一想,戳了他一手指,骂道:“糊涂!人家显见是给你下了个套儿哄你过来!”
贾琮缩脖子道:“昨晚上回去……我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来着……转念一想,横竖我也没进来这门,人家是想把我怎么着?”
裘良哼道:“显见是姓梅的想哄你来见什么人。那人既不肯见,想必是你认得他。”旋即又想着,世子府上收到那匕首传书,便是掐着贾琮见此人未遂的点儿。莫非是那个姓梅的想让贾琮见这宅子里的什么人、宅中之人不想见、并另有旁人也欲拦阻贾琮见他?乃问贾琮,“这些尸首可有你认得的?”
贾琮便挨个儿瞧过去,既没有梅先生,也没有驼背老仆、亦没有秃顶瘦老头。死的都是些青壮。口中不禁又惋惜:“多好的青壮男子……”裘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将全部尸首都看完了一遍,贾琮摇头,“都不认得。”
裘良道:“这些都是喽啰,那人想让你见的大约是个头目。”他自己又从头查看一回,衣着打扮皆一样。乃命悉数搬回衙门,命仵作细验。
这会子画师已来了,与贾琮之护卫在前头画好了梅先生的画像。裘良一瞧便觉得眼熟。贾琮看了看他:“合着是您老认识的?”
裘良皱眉:“只是眼熟,偏想不起来哪儿瞧过。”
贾琮道:“我却是头一回见……咦?我怎么也觉得有点眼熟?”他也看了半日,“可当真是没见过啊!怎么会眼熟?”乃捏了捏下巴,嘀咕道,“莫非我认识他老子?他兄弟?”
“哎呀!”裘良抚掌,“梅翰林的儿子!”
“啊?!”贾琮心中暗自高呼一声“卧槽当真是他!”
裘良道:“我在京中见过,那会子他还年少。如今他模样虽变了些,依然瞧得出轮廓。”
贾琮摸鼻子:“内什么……他好像就是当年同薛家小姐姐订了亲、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就为了等着拜堂、然后京城大乱那阵子他悔婚。薛家找他理论,他说有皇子母家瞧上了薛家的钱、逼着他退亲;他是无辜的。”
裘良眉头拧起,半晌才喃喃说:“此人听闻颇有内秀,如今也不知投了谁家。”
贾琮内里却是另有一番念头。俗话说,相由心生。这宅子显见藏了什么机密,且那两个老头极有可能守在此处多年、类似于看守。裘良说,那废墟院子里头与他对喊的声音极古怪难听。那会子蜀兵尸首已全部抛完了。发声者不论是驼背老仆或秃头瘦老头都挺正常的,而如今死的那些兵士个个牛高马大。故此,两个人里头也许有一个没出来,在里头领着死士们抵抗。只是不曾想到裘良性子那么急、会动用火炮。然而尸首当中并无老头。
他只管垂头凝思,裘良问道:“琮儿,想什么呢?”
贾琮道:“想那废墟院子里头有没有地窖。”
裘良眼神一动:“何以见得?”
贾琮道:“我上回来蜀国遇到了那么多事。蜀王府有地道、丁忘机家里有地道,青羊宫有地窖。仿佛蜀国与地窖有缘分似的。这回会不会又遇到地窖地道?这宅子这么大,地方这么偏僻,怎么看都像居心不良……额,像是有什么特别之用。”
裘良好笑道:“话虽没道理,我也有此疑心。回头我让他们挖地三尺。”
他二人又里里外外转了数圈,见这宅子别处皆寻常,遂回衙门去了。又命画师多多描绘梅先生的画像传给成都一众捕快瞧,只说是机密要犯。
裘良这么大的官儿手底下最不差人。一众壮丁不停的干、晚上点火把干,次日天明时分便已清空瓦砾、开始挖地面了。贾琮又没睡成懒觉。裘良的人早早拎他起来——果然那院子正房的地下翻出了一个地道口。裘良已赶过去了,打发人来喊贾琮。
贾琮打着哈欠赶到废墟宅子,天色早已大亮,裘良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紧紧围着。那地道口就在正房一张已被压塌的大案子下头,那案子却是紫檀木的。燃起火把跟着兵卒走下去,贾琮倒吸了一口冷气——太大了!太高了!
地下空间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一眼望过去不知道多远,许多大柱子排着且都是上好的楠木。地面铺着青砖,四处设着石头雕的狴犴。贾琮跟着兵士走了几十步,便看见两旁隔成了一间间的屋子,砖砌而成。随步走入一间屋子,里头还不小,约莫十五六平。有床有桌没有被褥,桌上设了笔墨砚台没有纸,并满是铜绿的灯座、灯座当中有油渍。且没有灰尘。贾琮在屋中转了半日,问跟着的兵士:“你们瞧见马桶没?”兵士摇头。
乃从屋中出来,寻人打听裘良所在。有个小头目便领着他过去。这下头还有道路,拐了两个弯子方寻找裘良。裘良负手立着,他面前是一大片的架子,架子上放满了坛子。贾琮凑过来问道:“裘大人,可见着活人没有?”
裘良道:“活人没有,死尸有一具。”随手一指。
贾琮顺着他的手瞧过去,地上倒着一个老头儿,正是那个驼背老仆。“他怎么死的?”
“咬碎了口中□□。”裘良道,“昨儿就死了。”他顿了顿,“且我瞧他手上的茧极薄。”
“哈?什么意思?”
“许是不会什么功夫。”
贾琮眨眨眼:“那……是不是应该另外有人武艺高强?”
裘良指着坛子道:“做牢狱看守,多少得会两手。不然如何看得住这么多犯人?”
贾琮抬目瞧了两眼坛子,嘴角一抽:“内什么……这里头装的……该不会是骨灰吧。”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