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浩浩荡荡北上,经蔡州回京兆,碧云宫还在京兆之北,于是林烟碧也随萧峰先到京兆去。
大军将近京兆时,忽见城门大开,三声礼炮响过,忽必烈一马当先,率一众部属出城相迎。萧峰飞身下马,单膝跪在忽必烈马前,朗声道:“萧峰无能,未能攻克鄂州,请王爷治罪!”兀良合台和也速、阿蓝答儿也跟着下马跪伏在地。
忽必烈跃下马来,伸手将萧峰搀起,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萧将军何罪之有?此次出兵,不损一兵一卒,就能让宋朝乖乖地每年进贡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已是最大的胜利,试问天下谁人能做到?”
兀良合台和也速、阿蓝答儿听了,不禁暗吁一口气,本以为忽必烈会怪罪下来,不想他竟毫无责怪之意,反而还甚为赞许。三人均想:“王爷对萧大将军真是没得说的,他做什么事王爷都不会责怪他。”
林烟碧第一次见忽必烈,见他如此气度与胸怀,不禁暗自吃惊,心想难怪萧峰几次想辞官都辞不成,此人礼贤下士,重信守义,若不是野心勃勃的蒙古王爷,倒和萧峰是性情相投的人。她默默地想:“按大宋如今的形势,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此人意欲一统天下,看来不过是迟早的事,大宋朝纵有无数不怕死的好汉,但在只懂贪图安逸,胆小如鼠的当权者的统治下,要抵挡这意气风发的忽必烈的几十万铁骑,谈何容易!”想到这里,心里不禁黯然。
大军依次开进城里,当晚,忽必烈大开宴席,犒赏三军,只字不提为何不攻打鄂州,直接就签订和约之事。宴间,忽必烈谈笑风生,对萧峰更是推崇备至,几近奉承之地。兀良合台提起当日所说的四大美女的话题,忽必烈听后,笑道:“你呀,于中原的文化一窍不通,我若说要杀唐宗宋祖,想必你也会拍着胸口答应下来,到时你难道要到阴间去捉他们的鬼魂再砍一次头不成?”
兀良合台呵呵笑道:“唐宗宋祖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已经死了的人啊!”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萧峰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王爷,你上次来信说,我临潢的兄弟耶律英和萧明阳来了京兆,不知现在何处?”
忽必烈道:“他们在这儿住了半个月,未见你回来,想着这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就先回去了,让我告诉你若得了空闲,必要回临潢去看看,大伙儿都想念你得紧。”
萧峰原以为忽必烈会扣着两人直到他回来,不想竟误会了忽必烈,当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加之忽必烈对此次议和,竟无半点责怪,反而诸多赞许,那辞官的话,萧峰一时在众人面前,竟无从说起,唯有想着等到了私底下,再和忽必烈提。
众人喝酒看着粗犷豪放的蒙族舞蹈,除了萧峰和忽必烈,其余的人都有了几分醉意。也速忽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离开鄂州,我又能吃又能睡了,原来那种全身没力的感觉现在一点儿都没有了,大伙儿也和我一样,都没事了,真他妈的奇怪!”
兀良合台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肯定有人在井里下了毒,这个人应该是化妆成了我们军队的人,并且十分熟悉军队里的情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井里下毒,而且用毒功夫极高,才能造出这种看似伤风导致人浑身乏力,却不致中毒的药,连军医都看不出得了什么病,束手无策。”他顿了顿,又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此人并不想把我们赶尽杀绝,要不他完全可以下些剧毒的毒药,把我们统统毒死。看来以后咱们真得派重兵把守水源才行,要不可要倒大霉了。”
忽必烈轻描淡写地道:“都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宋朝能人异士众多,我们稍不留意就会中了他们的道儿,就像兀良合台将军说的,我们以后加强防范就是。”
萧峰知道忽必烈乃绝顶聪明之人,肯定疑心到了他的身上,却在言辞里为他掩饰,当下心里甚为感动,暗想做了就该认,天大的事自己一个人承担就是,一时热血上涌,向忽必烈一拱手道:“王爷,其实……”
“唉……我今晚竟喝多了,有些迷糊。”忽必烈摆着手打断萧峰的话,道:“萧将军有话等明日再说罢,本王头晕得很,要睡了,大家千里行军,也都累了,都回去歇着罢。”
萧峰见他有意躲避,也不便再说,当下众人一起起身告辞,各自回去安歇。
萧峰还是和出征前一样,住在王府里,他穿廊过厅,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两间挨着的房子里还亮着灯,一间是林烟碧和青弦的住所,另一间是萧峰的住所。橘黄色的灯光从窗纱处映出来,有种柔柔的温暧。萧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凝望着那一片柔和的灯光,他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蓦然发觉,他真的已经厌倦了,三十年了,他几乎从没为自己活过,家国的仇恨,民族间的厮杀,仿佛总与他有扯不完的关系,从辽国到蒙古,跨越了一百多年,但他依旧无法逃脱被卷入的命运,经过了这么多事,特别是这次南征,虽然不损一兵一卒地搪塞了过去,也守了他在黄蓉前面立下的不杀一个汉人的诺言,但那种被夹在中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这世上没有人像他一样尽尝个中苦涩。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太累了,是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疲惫。他天生就具备做英雄的条件,所以从少年时起就被按英雄的标准来教导,他的恩师汪剑通对他悉心栽培,耳熏目染的都是舍身取义的英雄事迹,二十年的磨练,已把他铸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为民族为家国可以牺牲一切的英雄,可惜苍天作弄,他不是汉人,他不能领着他的民族契丹人来侵略养育了他的土地,他更不能为了保全契丹的后裔而帮着蒙古人为虎作伥,这夹在中间的滋味他受够了。
当他凝视着那一片温暖的灯光时,他才发现他真的很累很累,他需要的不是万人膜拜,他只需要这么一片温暖而宁静的灯光,在夜里静静地亮起,让他疲惫的心有个温暖的停靠的港弯。他知道他房里的灯光是林烟碧点着等他回来的,往日他从不注意这些细节,今天他却蓦然发现,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停靠一下,哪怕只是一片橘黄色的灯光,也能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向王爷辞官!”
萧峰举步从林烟碧的房前走过,他的脸被从窗里射出来的灯光映成了橘黄色,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悄悄从心里划过。
“萧大哥。”房里的人忽然轻声叫道。
“哦?什么事?”萧峰站住了脚步。天上的月亮很圆,已爬上了中天,月光像水一样洒在院子里,府里静悄悄的,夜已经深了,但萧峰不会再问林烟碧为什么还亮着灯不睡,他知道这些都是多余的,他和她之间已不会再讲这些客套话了。
“今天忽必烈为难你了吗?”房里传来林烟碧的声音:“他那么精明的人,这个中的缘由他也许早已看出来了。”
“是的,他看出来了,但他没有为难我,反而不停地表示赞许,我要向他说明一切的时候,他却借故躲避,不让我说。”萧峰说完这句话,想起一直以来忽必烈待自己的好,心里甚是愧疚,他待自己如此仁义,自己却不能尽忠于他,难道自古以来,世事就没有两全的吗?
林烟碧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萧峰仰起头来,平静地道:“明天,我就去告诉他真相,他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再不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不管如何,明日我会向他提出辞官。”
林烟碧半晌无言,良久才轻轻地道:“好,我在这里等你消息。”
“嗯,睡罢。”萧峰应了声,从她房前走过,他知道林烟碧那句等他是什么意思,若明日他有什么不测,林烟碧也绝不会独自活在世上,他没有劝她,他知道就像当初阿朱要他答应好好地活下来一样,他最终还是违反了诺言,亲手把一支锐利的箭插进了自己的胸膛,林烟碧也会像他追随她的前世阿朱一样追随他于地下,因为他十分了解,独自活于世上实在太痛苦了。
他推门走进他那亮着灯的房间,他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平静,他什么都不再想,只等天一亮,就和忽必烈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