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常天浩把志愿表样表麻利地填好交给父亲过目,虽然母亲开玩笑说她会签字,但家里大事基本都是父亲做主的,玩笑开开可以,真绕开父亲,估计今后几十年就不得安生了。按规范先填样表,再填正式表格,还需家长签字和班主任复核,最后学校审核盖章封存后交给省招办。
之所以如此隆重,是以往发生过很多纠纷:有家长说他不知情孩子乱写要求改,有攻击老师临时让学生改,还有所谓学校、招办篡改志愿黑幕等控诉,不一而足。所以志愿表严防死守,非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行,而老师们也被三令五申:只能给家长提建议,绝不允许帮学生填志愿,更不允许帮学生改志愿,谁触犯红线追究谁责任。
目前这种双盲招考体系下,大学招办老师还不知道每个考生分数如何,压根就谈不上打电话拉拢学生,更谈不上用各种各样的利益手段引诱学生,最多给传统强校打打电话,希望他们动员最好的学生报考本校,但真要是动员后报考撞车或分数不够,他们也不会负责,所以就是个瞎扯淡的过程。
由于估分与最终得分常有不小差距,再加每个学生都不清楚自己的全省排名,所以除清北外的其他如沪江、交大、南京、人大、浙大、科大等稍逊一筹的名牌学府每年都有捡漏——分数明明可以上清北,但因考生估计保守或过于谨慎而填报了这些学校,所以在这时代,清北固然高出一线,但不见得高出太多,以沪江王牌的金融专业为例,上线的本省考生都有资格去清北。
常国庆审阅后道:“既然你分数较有把握,报沪江我也赞同。但我这两天也找人打听了,沪江金融是拳头专业,人才济济,又看了招生手册说今年金融系文科只招两人,竞争想必很激烈,你的分数不见得有绝对把握。是不是把志愿调整下?金融、经济重合较多,我意只报一个,第一志愿填经济系更为稳妥;第二志愿是不是放政治系?我觉得你对政治兴趣也很浓厚;第三志愿放历史系作为保底,然后勾选服从本校专业调剂……”
知子莫如父,常国庆当然知道儿子对政治感兴趣,他担任车间主任时,因国企缘故可接触大量报刊,寒暑假总带一堆报刊回家,那时候常天浩就会如饥似渴地把积压了半年的杂志全看完,最常见是《瞭望》、《半月谈》和《内参选编》(秘密),尤其是最后一本常天浩记忆特别深刻。
作为非公开发行的内部资料,《内参选编》是新华社从《内部参考》和“动态清样”中选出部分不太敏感的内容进行刊印,用简陋黄页纸包装起来,卖相远不如公开发行的《瞭望》杂志精美,但内容神 秘性远在其上,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更别提购买。常天浩小小年纪就知道内部资料依照保密程度不同分秘密、机密、绝密三种,秘密级报刊是科级干部起步才享有的政治待遇,机密级至少需要县团级,绝密级只是听说却从没见过实物。
这些刊物上刊登的内容虽不见得真是什么特大机密,却和外界常见报道有所不同,有很多“不和谐”内容,常天浩对此非常好奇,算是从这窗口中了解到政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也因为这缘故,当别的孩子暑假里在广阔天地疯玩时,常天浩经常跑去工厂图书室和档案室翻阅那些尘土覆盖、颜色泛黄、无人问津的老东西,管理员也不在意,常主任家孩子爱看什么看什么好了,反正搞不坏,现在谁还来看图书?
他翻着翻着果然找到不少好东西,如市场上为数不多,一般图书馆根本没有收藏的《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反革命政变纲领<“571”工程纪要>(影印件)【绝密级,但后来按要求扩散到县团级】》等材料,充分体现了西山化工厂作为国有大厂的政治底蕴。
常父以前常自豪地和儿子说:“你以为我们是简单的、只生产化肥的化工厂?厂里有全套合成氨、三酸两碱盐化工、制氯制氢制乙炔全齐备,一旦开战,马上就能民转军给军工厂提供子弹炮弹的弹药原料,早些年厂里还有军代表,甚至还有红线电话,你夏天常去玩的那个地下防空洞是厂里按战备要求修建的三防设施,至少能抵御250公斤级炸弹……当然现在是没人提了。”
所以现在听到政治系三字,常天浩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这个性如果去读政治系,只怕将来有一天会被打成反党反革命……”
常父愣了半晌,想起前两年的一幕:儿子在高一暑假看完“571工程”纪要影印件后,抄录了很多内容拿来问自己:
“……十多年来,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群众和基层干部、部队中下干部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不满情绪日益增长。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不敢言……统治集团内部上层很腐败、昏庸无能,众叛亲离……
——党内长期斗争中被排斥和打击的高级干部敢怒不敢言;
——农民生活缺吃少穿;
——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
——红卫兵初期受骗被利用,已发现充当炮灰,后期被压制变成了替罪羔羊;
——机关干部被精简,上五七干校等于变相失业;
——工人(特别是青年工人)工资冻结,等于变相受剥削。”
他带着这些由林立果说的大段原话“罪证”问常国庆:“我觉得话说的不错,不管目的纯粹不纯粹、动机正当不正当,至少话没说错,为什么?”
对这种疑问常父还能说什么,只道:“你还小,不知世道复杂、人心险恶……”再追着问就挤出一个词——“成王败寇!”
所以现在儿子说出这种话他不免就叹了口气:“好吧,你今后多研究实务,少研究主义,赚钱也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总要有人先富的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常天浩笑道:“先富在您眼里就这么理解?”
“你不懂,你不懂……”常国庆痛心疾首地摇头,“先富当然不错,但为了先富,每个人都会花招尽出,你看着好了,为不择手段赚钱,以后会有大量假冒伪劣、坑蒙拐骗,10年浩劫是道德沦丧、礼崩乐坏;再过10年,弄不好就是天翻地覆、信仰尽失……和平演变这件事可不好说啊。”
常天浩骇然:第一次觉得老爹的话如此有理——都被他说准了。
但他还是宽慰道:“我先赚钱,赚够了钱再去搞学问。马克思 学问这么高,缺钱了也得去炒股票维持下生活;恩格斯能心无旁骛搞学术是因为人家是大资产阶级出身的富二代……您要相信我,我会不忘初心!”
常父被这句“不忘初心”给逗乐了,于是志愿表在当天确定了下来:
提前批志愿全部空白。
常天浩不想去外交学院或青年政治学院,但知道同桌小谭填了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却最后因为政审被刷下来,原因极度震惊——小谭祖父的堂兄(此两人同高祖父)在旧上海是杜老板的门生弟子,听说排行还有一点点高,解放后在三反五反时代被镇压。
本以为这种事过去了快50年,又是很远的亲戚,怎么也不会牵扯,甚至小谭父母都不知情,没想到这颗雷突然莫名其妙地爆了,甚至学校还专门派人来进行解释——他们也公事公办,所幸其他院校正常录取,否则真要哭死了。
爆出这件事后,要好同学就开小谭玩笑:“原来是青帮大佬家的小姐,失敬失敬,以后要罩着我们啊……”
小谭自己也哭笑不得:天上掉下一口黑锅,砸得她晕头转向……
第一批(一本)志愿院校沪江大学,专业依次是金融、经济和历史;第二志愿院校填了杭州大学,常天浩知道杭大没过几年就要并入浙大,这届学生进去的是杭大,出来就是浙大文凭;第三志愿填了华中师范。
第二批以下,全部空白:估了600分的分数去二本?常天浩宁可复读也不便宜他们!很多家庭需要斟酌好几天的志愿表,他当天就完成了,
14号无事他又去新世纪,刚进大户室,超哥和小琴看他的脸色都很怪异,和见了鬼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