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牛问起了狄青的来历,狄青看着麻牛,想了一会,并未立马回答。
麻牛有些心急了,又问:“狄相不方便说吗?”
这个时候,场面忽然有了一些变化,一身龙袍的麻牛,似乎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这几天身为皇帝的威严。
狄青回应了一个笑脸,说道:“陛下真想知道吗?”
麻牛更是心急:“事情已然到得这般地步了,朕……朕自然是想知道的。”
狄青点点头:“我父大名,上狄下青。”
“狄青?”麻牛疑惑着重复了一语,面色大变:“什么?你是南朝狄青之子?你是南朝人,你是大宋朝廷的人?”
“陛下意外吗?”
“……不意外,不意外,朕想过的,早就如此想过了,只是不太相信,几十年后,大宋朝廷竟然在海上有了这么大的船队,朕只是没有想到而已……”不知道为什么,麻牛在这一刻,忽然有些乱了方寸,兴许是他这一身龙袍在狄咏面前忽然显得太过突兀了。这个才坐几的皇位似乎也没有说服力了。
麻牛对自己这一身龙袍起了怀疑,大宋朝廷,大宋皇帝,又岂能容得下另外一个皇帝?
“陛下还是猜错了一些,我是大宋的人,我父也是大宋的官,只可惜我不是官,也不受大宋朝廷委派,我有一个大哥,他名叫甘奇,我只是听命与我大哥来做这些事情的。”
狄咏的话语把麻牛的心思 立马又来回来了一些。
麻牛连忙问道:“甘奇?甘奇是何许人也?”
他是真不知道甘奇是谁,一个辽国燕京城的坊间底层人物,又岂能知晓谁是甘奇?就算在哪里听得一句,他也不会把南朝一个文人的名字记在心中。
“陛下不知我大哥名讳也属正常,过不得几日,陛下应该就知道他是谁了。”狄咏如此说着,却多少还有些保留。
“那海上的大船都是这位甘奇的吗?”麻牛又问,其实此时他心中安定了许多,狄咏不是听命于大宋朝廷,他就松了一口气。再听狄咏说自己还有一位大哥,大哥这种词一听就带着市井江湖气息,麻牛心思 就更安定了许多。
“是的,那些船都是我大哥甘奇的。”
听得狄咏确定的话语,麻牛几乎担忧全无,问了一语:“你大哥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势?”
狄咏摇摇头,答道:“这我就不知了,我就是听命行事。”
狄咏其实是知道的,但是他明白,麻牛只是一盘大棋里面的一颗棋子,棋子就不该知晓太多,免得棋子不受控制。狄咏说出自己的父亲是狄青,对麻牛而言就足够真诚了。
麻牛点着头:“想来你大哥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狄咏一脸的自豪答道:“那是自然,我大哥,是这世间没人比得上的人物。”
这句话,其实说得麻牛心中又有些不那么高兴了,只是他并没有表现出这种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毕竟而今在这滦州,十万大军之中,刚刚立起的大燕国里,他麻牛才是皇帝,他麻牛才是狄咏的上司,但是狄咏这个部下,心中却向着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就像女子吃醋一般。
“军师将来是会一直留在朕这里当官,还是会……”麻牛问了一句直接的话语。
狄咏立马明白了麻牛的心思 ,答道:“陛下不必担忧,而今敌军围城,我早已没有了退路,唯有一死搏之,岂还能想得那么多?只待把敌军打败了,这燕云无数城池,陛下只管派大军四处出击,予取予求,那时候的大燕,才是真正的大燕,那时候的陛下,便是真正天命所归之九五至尊。只待打赢这一仗,待得那时候,我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关系?”
麻牛听得这话,心中细想一番。也有了定计,狄咏说得对,如今这般局势,他狄咏便是有再多的心思 ,也只能一心退敌。
待得敌人败了之后……
兴许狄咏离开,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刚才麻牛还吃醋一般,想着试探一下狄咏的真心,希望狄咏能一心帮他。此时想来,陡然就觉得自己想错了,狄咏如今在军中威望甚高,甚至比他这个皇帝的威望还要高。虽然麻牛自己的名望在外,传遍燕云十六州。但是真在这滦州城内,狄咏才是麾下十万大军的命令所出。
若是此战真的胜利了,狄咏反倒是皇帝麻牛的威胁了。
对,狄咏得走。
麻牛如此想着,完全推翻了他之前的想法。
只有狄咏走了,自己这个皇位才坐得安稳。
麻牛此时转头看着狄咏,又问:“狄相难道不喜欢高官厚禄吗?”
这是一句真试探,他此时忽然有些怕狄咏喜欢上了高官厚禄,一旦狄咏真的喜欢上了高官厚禄,兴许哪一天,这大燕皇帝,说换就换了。
狄咏浅浅一笑:“将来我大哥兴许更需要我。”
麻牛彻底的大气一松,这样好,这样最好不过了。
麻牛似乎也成长了,昔日里一个市井之徒,今日里开始玩起了帝王心术,眼界完全不一样了。
“那狄相便好好巡查城防,朕回去了。”
狄咏拱手送走麻牛,看着麻牛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之下,狄咏深深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世事如此,如之奈何?
狄咏在这一刻,是真的佩服自家的大哥甘奇,这么大的一盘棋,就已经下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真的在棋盘里不能自拔。
就在几个月前,甘奇带着狄咏几个人,来到燕云,计算着这么大的一盘棋,哄抬物价,逼良为贼,又把贼人引导成了一方大贼,又把一方大贼弄成了手握十万大军的皇帝,这皇帝,也不过是鼓掌之间的玩物而已,只是为了替甘奇牵制辽国的大军。
狄咏也有些悲戚之感,这几个月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岂能真的没有一点感情?
但是这点感情又值得什么呢?家国大义、兄弟情义,哪一样不比这点感情重要?
这大燕国,这滦州城,这满城的文武百官,不过就是如梦似幻,却让许多人在这梦幻里真的走不出去了。
什么刘邦项羽,甘大相公,才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罢了,狄咏也不多想,转过头与左右大喊:“继续巡查,一定要仔细,明日敌军还要攻城,要确保万无一失。”
左右刚刚见到大燕皇帝陛下的汉子们,一个个还在激动之中,朗声高喊:“遵命!”
显然这些人都知道,只要这场仗打完了,不说什么大官,随便一个知县之类的,不是难事。昔日里衙门知县,一个个高高在上,进出之间,众人簇拥,人人躬身。何等脸面,何等威风凛凛?
而今里,人人都有机会当知县,只要肯搏一搏,知府都有可能。这种机会,岂能不把握?你看那祝东,昔日里也不过是一个杀人越货的主,被官府通缉得四处躲藏,而今国公爷都封了,封地就在滦州,滦州所有百姓都是他们家的了,回头看看这座硕大的滦州城,谁能不羡慕?
当天亮的时候,城外炊烟四起,不得多久,号角连营。
辽军开始排队列了。
城头之上,也开始准备了,汉子们一边嚼着刚发下来不久的面饼,一边开始往城头上搬来各种重物。
大燕狄相公教大家专门用来推长梯的长杆,都放在垛口之下准备好。
燃起篝火,把铁锅里面的油脂彻底煮沸,随时准备倒下去。
城外的鼓声响起来了,辽军开始攻城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得躲起来,躲在垛口之后,或者拿门板床板把自己遮蔽住,因为箭雨要来了。这也是之前狄军师反复教的,听到鼓声,就一定要躲好。
箭雨如约而至。
不得多久,敌军鼓声加急,开始冲锋。
不要着急,四处都有人大喊着“不要着急”。等敌军近前,等敌军爬墙。也有零星的箭矢开始反击。
一场大战,惨烈开场。
狄咏坐在城楼之内,静静看着。
如今这支反贼军队在守城战中打出了自信,狄咏也一直不吝言辞称赞着这些军汉有天下无当的勇武,让这些汉子们以为打仗不过如此,辽人也不过如此。
这种自信,暂时而言,是极好的。
但是,总有一天,可能会遭受现实的毒打。
也许狄咏就存了这种心思 吧?
不得而知。
再一次打退了辽军的进攻,城墙之上的所有重物几乎倾斜一空,城墙之下,连续几天倾泻下去的重物,几乎把地面都抬高了几尺,也让敌军进攻的时候难以落脚。
狄咏笑着在城墙上来来去去,不断夸赞着每一个他能遇到的汉子,几乎把这些汉子夸得是天下无敌了一般。
立功的,马上开始封赏,知县知府,又封出去不少,好在燕云地盘不小,有足够多的知县知府去封。还有许多人,功上加功,狄咏也多的是官职来封。三省六部,二府三司,台谏馆阁,军中将校,狄咏都是信手拈来。
甚至狄咏还得与这些人去解释每一个官职是干嘛的。
众人还得评议一番,哪个官职油水多,能发财,哪个官职油水少,换一个行不行。
还有一些阵亡的,狄咏也不吝官职去封,封他的儿子,没有儿子封他的父亲兄弟。还给一大笔抚恤的钱,开口就是几百贯上千贯。这钱有没有先不说,滦州城里所有的大户都被查抄了个干净,实在没有的钱,也先记着。天下打来了,还愁没有这几百贯钱?
狄咏还专门把城中的歌舞伎之类的女子都组织起来,到处劳军,这劳军倒也不是那种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狄咏要这些女子到处给汉子们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
汉高祖刘邦打天下的故事,从揭竿而起,讲到大封群臣。当然,讲到大封群臣也就够了,之后鸟尽弓藏杀功臣的事情也就不必讲了,反正这些泥腿之们也不知道。
吃过午饭,辽军再次开始攻城。
耶律仁先,显然就是不管不顾了,就是要用人命堆,堆他十天半个月,堆他几万条人命去,也要堆下这座滦州城。
耶律仁先也有一些心存侥幸,他的侥幸就是希望滦州城内的这些乌合之众在每日死伤之下,早些人心慌乱起来,然后作个鸟兽散了,各自逃命去。
下午接着攻城,耶律仁先还在各处调来了许多匠人,开始打造更先进的攻城器械,比如推不倒的云梯车,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造出来的。不过还是得造,实在不行,时间哪怕久一点,最后一击的时候也用得上。
反正,这滦州城里的反贼,必然要覆灭,绝不可能有生路。泱泱大辽,披甲百万,北据草原大漠,辽东城池无数,燕云有十六大州,打得大宋连年岁币,吓得西夏也每年送礼,剿个贼匪岂能有例外之理?
鼓点又起。
耶律仁先亲自打马在阵后督战,打了几天了,损失不小,麾下军汉开始有些懈怠了,耶律仁先便要自己亲自督战了,哪一部懈怠,就斩了哪一部的军将。
大军如潮水扑了上去,喊杀震天,哀鸿遍野。耶律仁先充耳不闻,人命就该死在战场上。
忽然又一队快骑飞奔而来,左右询问几番,直奔耶律仁先督战的高台而去。
“圣旨到,圣旨到!”
耶律仁先闻言连忙起身,跪地接旨。
“皇帝有言:宋军突袭燕云,已然大军兵临燕京城下,朕有危难,着北院枢密使耶律仁先速速带大军回援燕京,败宋军于城外!”
“什么?”耶律仁先都不敢相信这圣旨说的是真的,第一反应在想是不是滦州城的贼人弄出来的阴谋诡计。
所以他直接起身,一把夺过圣旨,上上下下清清楚楚看了一遍。
再一抬头,耶律仁先开口急问:“怎么回事?宋人岂敢开战?耶律乙辛呢?他不是在燕京吗?燕京本就有两万留守之军,加上边境还有三万大军。宋人仓促之间,想来人马也不多,怎么就让宋人兵临燕京城下了?”
显然,耶律仁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圣旨这种东西,他岂能认不出真假?就算认不出真假,面前这一队送来圣旨的人,有好几个都是经常在宫内走动的人,看着面熟得紧,这圣旨岂能有假?耶律仁先的怀疑,也不是真怀疑圣旨有假,他就是不敢相信。
“枢密使,其中细节小人也不知,只知道萧驸马在巨马河打了打败战,近三万人马,被宋人打得丢盔弃甲,所有才让宋人兵临城下了。陛下严令,让枢密使赶紧回去救援,否则陛下危矣。”
“这个萧德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常里吹嘘起来,没人有他会打仗,事到临头了,守个河岸还能打了败仗。废物!”耶律仁先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去看正在大战的滦州城,这座城下他已经堆上去了七八千人,战死的就有四五千之多,伤兵也有好几千。城内的贼军伤亡显然也至少有三千了。
仗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再坚持几日,必然破城。
这么大好的机会,一旦撤兵,必然贼势大起,肆虐无数州府,来日再剿,那就更是难上加难。
这个时候退军而走,真是傻子做的事情。
“枢密使,事已至此,还是以大局为重,一些贼寇,岂能比得上宋人?贼人至多再占一些城池,一旦宋军得势,那可是……不堪设想。”
耶律仁先转头又问:“宋军有多少人?”
“这个,倒也没有实际数目,我等出城的时候,并未看到宋军,想来总在三五万之多。不过,想来宋人得了势,肯定会源源不断派军队驰援。”也不能怪这求援的人,他来的时候,正值萧德让刚回京,甘奇又还没有到燕京。具体宋军的数目,这些求援的人还真不知道。
真正宋军的具体数目,还是甘奇快赶到燕京的时候,辽国朝廷才真正清楚。这个时代的信息,就是这般难获取。
“唉!”耶律仁先着急了起来,又看了看正在攻城的场面,说道:“容得几日行不行?燕京城内还有两万多军队,还有几十万百姓。想来挡得住几日。”
“这个……枢密使,陛下圣谕,让您接旨之后,立马回援。唉……您也知道,燕京城内军队不多,陛下,陛下安危皆系于此,您……”
“我岂能不知陛下安危皆系于此?我就是……”耶律仁先又看了看滦州城,再道:“唉!”
“小人多嘴,再劝一语,陛下可就在燕京城内,还请枢密使速速回援……”说话之人其实也心中急切非常,因为他还有一家老小在燕京城内,如果耶律仁先不去救燕京,一旦城池真的被打破了,那后果不堪设想。这人甚至多想了一些,北院枢密使耶律仁先拖拖拉拉的,莫不是因为他的家小都在北院,所以他不急?
但是再不急,你也得急皇帝啊。
“我知晓我知晓!”耶律仁先极其不耐烦,转头大喊:“鸣金,鸣金收兵。”
再如何不舍得,耶律仁先除了口中埋怨,还是得把傻事做了,还是得回援燕京。这个时候,他但凡拖拉了一下,来日必然不得好死。
这种事情,耶律仁先心知肚明,在大辽之国,但凡受得皇帝半点猜忌,就是心有反意,就是个不得好死。
若是此时耶律仁先换成是耶律乙辛,那兴许耶律乙辛说不定就真的要拖拖拉拉了。但是耶律仁先不是耶律乙辛,他心中可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
听得收兵之言,几个来传旨的人心中皆是大松一口气,只要回援就行,回援了燕京城就保住了。
才刚刚如潮水而上的辽国将士们,突然听见了鸣金之声,一个个连忙转头就跑,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爬城墙,还真不是人做的事情。能不爬城墙了,那就是再好不过的。
而听到这么突然的鸣金之声的狄咏,连忙奔出了城楼,看着潮水般退去的辽军,心中立马大喜,他知道,一定是甘奇那边成功了,辽军要走了。
狄咏压制着自己内心的喜悦,盯着远方的辽军看,果不其然,辽军退回去之后,就开始收拾营帐等物了,车架到处在装着粮食等东西。
狄咏喜出望外,连声大喊:“胜利了,我们胜利了,辽狗要收拾东西逃跑了。”
城墙之上爆发出阵阵喊叫,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奋勇作战而打退了辽军高兴。
却没有一人想过,这场仗是不是胜得过于简单了一些,所有人都只觉得是自己的奋勇让辽军怕了,不敢攻城了。
却是此时,狄咏反倒忽然迷茫了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这么看着辽军退?
但是带兵冲出去的话,狄咏看着身边这些汉子,若是真冲出去,辽军骑兵两三万,转头一个冲锋,这些汉子哪里还挡得住?
怎么办?等辽军退了,接着去占周边城池?
那大哥甘奇那边呢?
狄咏纠结起来了。
好在,帮他下决定的人来了。
“狄相公,辽军退回去之后,东城忽然冲过来了一队骑士,说是狄相公的兄弟,正在叫门,兄弟们怕是奸细,正在犹豫要不要放箭,您快去看看吧。”
有人来到狄咏身边禀报。
“东城?走,速去。”狄咏心中明了,毫不拖延。
几里就到东城城门之上,狄咏放眼望下去,二三十骑,那铁甲的样式再眼熟不过了。
“谁来了?”狄咏大喊。
“是我,周侗,我可绕了好几个大圈子才过来的,快开门。”
不是辽军要走,周侗还得在外面绕来绕去也过不来。
“快开门,快开门。”狄咏大喊。
周侗冲进城门之内,城门立马再次紧闭起来。
一封书信,交到狄咏亲手,周侗幸不辱命。
狄咏飞快把书信浏览了一遍,就是一身大喊:“来人呐,来人呐,击鼓,聚将,快,把所有军将都召唤到西城来。”
这封书信帮狄咏下了决定,只等辽军一动身,立马带大军出城,带上所有能带上的人,全部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