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平静的江湖之下果然暗流涌动。”段一不禁感慨。
“没错,江湖泛指身不由己的整个社会,但是武林独指那一隅孤世群英。尽管你已混迹江湖,但对于武林你仅仅窥见一斑。”老者说。
“那么,关于惊世骇俗,也不见得高手们都很忌讳。”段一有点好奇。“比如多森寺的高僧甚至向全世界兜售自己的绝世武功。”
“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商业营销做得到位。”老者略做沉思。“倒是香火更好销,其次是开光仪式!”
“那倒是,”段一说。“那武打明星呢?听说李小龙就是真功夫。”
“也许!”老者不做评判,仅仅嗤笑一声。
“还有最高综艺台采访了口吐神针的奇人。”段一说。
“都是雕虫小技。”老者说。“真正的武林高手都不屑于以这种街头卖艺的身份露脸,他们渗透社会各阶层,经营着各行各业,各种垄断和竞争背后都不会缺少一场不见硝烟的武林势力博弈。这么跟你说吧,武林高手同样是各种穷形尽相之辈,其中同样充斥着千百种无法揣摩的人性,这对比起纷繁复杂的俗世,表现得过犹不及的极致。与世无争的,归隐得更隐匿;利欲熏心的,放纵得更彻底;乐善好施的,撒播更多的恩惠;穷凶极恶的,越发作恶多端;嫉恶如仇的,甚至替天行道;多愁善感的,总是满腔悲戚;传统保守的,越是故步自封;好吃懒惰的,只会游手好闲;奴性十足的,更是阿谀奉承;淫荡好色的,越发放浪形骸;风流倜傥的,必定流芳千古。”
“好神奇的武林!”段一惊奇。
“我是嫉恶如仇的那种。”老者说。
“所以你替天行道?”
“不错,”老者一声长叹。“你不知道我是怎样进来的吗?”
“很抱歉,怎样进来的?”
老者不满地看了一眼段一,说:“你是过失杀人,我是故意杀人。”
“故意杀人?”段一问。“和我一样含冤吗?”
“一言难尽!”老者说。“是讲故事的时候了。
不是古时候,也不是经久不衰的从前,只是匆匆那年,我厌烦了我眼中满目疮痍的老年。我在暗中守护,乐此不疲地惩奸除恶。我嗜血的双手避开无数天眼,强行干掉数不胜数,曾经如此猖狂猥琐的容颜。”
“这——”段一咋舌。
“这都不是重点,”老者说。“重点是我遇到了一位风姿卓越的妙龄少女,”
“原来——”原来是个老不要脸的色——狼!段一想。
“那少女,历经南方无雪的严冬,玉立于吹散迷雾的十里春风里,”
“老诗人哦!”段一内心喊停,却止不住对方滔滔不绝的描述。
“风中飘逸的长发和裙角,撩拨我凌乱的思绪,将我催回不堪回首的少年,”
“哦——”
“少年暗恋的知青少女,在飘着绿油油秧苗的浑浊水田里,其形象气质如出一辙。”
段一唯有唏嘘。
“知青即将回城的那天,我强压内心与生俱来的羞涩,抬动颤巍巍的双腿,来到知青少女寄居的楼前。”
“Well——”段一发出。
“霉黑厚重的木门冰冷地拒绝着我,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涨得通红,我努力抬起剧烈颤抖的右手,无法敲响越发阴森,越发诡谲的木门。”
老者表情已忧伤。
“我没有敲击,木门已咿呀作响。从中走出的村长,对我视而不见地走离。透过门缝,凌乱的床榻边上,头发蓬乱的迷人女知青,正整理着业已褴褛的衣衫。”
老者的痛楚神情段一不忍直视。
“女知青抬头之时,与我对碰的惊慌眼神我不忍直视!”
老者擦去纵横的老泪。
“女知青说如果没有盖章,她会被独自一人留在希望渺茫的乡里,而章在村长手里。我的心痛不可名状,我疾奔在泥泞的乡野小道上,我痛哭流涕在朦胧的牛毛细雨里——”
“年老的我正在痛哭流涕的时候,人群哇声一片。我抬头,天台上那风中飘逸的少女已悬空,九点八米每秒的加速度将她瞬间拉至地面。我知道血肉模糊的地面不忍直视,我的视线紧紧盯着从少女手中飞出,在风中飘零的一页纸张。”
“什么!”段一叫出声。
“该死!我怎能神游故里!我本可以过去接住她的,我内心极度惊骇,我不能相信前一秒已经有人坠楼!我接住慢慢飘落的纸张,纸上赫然写着:‘时至今日,我不得不以死证明我的清白!’落款凌乱难以看清。我将纸张递给趴于尸体上恸哭的父母。他们说她是清白的,但是打输了官司。”
“我也是清白的。”段一说。
“你知道是什么官司吗?”老者问。
“什么官司?”
“强暴。”老者说。“她打输了官司是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是不是自愿的,甚至她没法证明对方的器官是否进入过。”
“嗯,法律的严肃性就体现在这里,否则她可以诬告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段一说。“社会人必须在这规矩方圆的法则下行事,否则必乱作一团。”
“你说话太无人性。”老者说。“作为一个老者我都顿时气炸了。当年迷人的知青少女和眼前轻生的少女叠加在一起,刺激着我早已失控的情绪,我直奔渣男的出租屋,毫不怜惜,将带满怨气的拳头,密集地泄落在血肉模糊的丑恶脸面上,直至警察出现。”
“杀人必须受到法律制裁。”段一说。
“你知道吗?”老者说。“当我捏着渣男的脖子,问他有没有凌辱人家,他先是笑而不语,我再次逼问的时候,他竟然轻描淡写地说,法律没说他做错什么!”
讲完凄美苦涩的故事,一老一少均黯然神伤,接下来双双陷入良久的沉默,心中各有所思。
“那么,现在你是否明白自己已没有退路?”老者忽然变得诡谲。
“要么加入武林,要么人间蒸发。”段一心领神会。“可怕的武林潜规则!”
“嗯,不愧资质卓越的苗子!”老者说。“拜师仪式就免了,最虔诚的仪式在胸襟之内。”老者说。“把那华而不实的跪拜留在我入土之后吧。”
“遵命,师父!那种仪式我也感觉太过矫揉造作,心诚至上。”段一一本正经地说。“那么,请问我们是什么门派?”
“我们门派的武功在俗世倒是随处可见。”老者讳莫如深。“正因如此这方寸之地丝毫不影响我们的练功。”
“双节棍?”
“双节棍在中华武林算什么门派?”老者白了段一一眼,拉长了声音。“太极——”
“和广场舞名气齐平的老年慢动作?”段一几乎要重新怀疑老者的大脑,但是回想之前的交手又不得不心悦诚服。
“没错,就是老年慢动作。”老者说。“但是你要知道能够铺开的套路大多都不得要领。所谓的传承,还是要靠机缘,所谓的机缘,只不过是现代意义上小几率的随机事件,在某个合适的时间遇上同时具备心性、智慧、身资兼优,且还需有传承意愿的人。要将武功练到极致,还是要靠过人的心性和智慧,就是所谓的资质。是不迟疑!”
说完老者便摆开架势。“要注意领会!”
段一跟随师父摆开架势。
那确实是慢动作,但那绝不只是往日所见的,显得可笑的慢动作。当心神跟随动作,竟能悟出变化多端的神奇。
当时日推进,深入脑海的套路如风般施展开来,其效果精妙绝伦。
“太极的精髓在于不虚发分毫蛮力,动作圆滑,毫无明显的收放,更别提常规武功生硬的收放,可以说顶尖高手必定能将阴阳虚实的轮回转换,发挥到天衣无缝的极致。”老者说。“你的悟性使你一月的功力足以匹敌常人的一年。能有你如此高徒,我到时也能含笑九泉了!”
“师父请不要提九泉,听起来不舒服。”段一说。“难得师父教诲。”
就这样,段一在众目睽睽之下习得了绝世武功。
然而,他们依然是别人眼中的疯子。
这结果恰恰又是这一老一小所期待。
师徒的机缘,此时包括绝世武功的隐匿性,其有效地避免惊世骇俗。
段一至静的性情使沉思和操练得以结合,加以时日,身心均得以升华。升华的心境,同样带起某种隐隐约约却难以磨灭的凄苦情怀,这种情怀在徐菲少女的探访期间尤为明显,而徐菲仅仅是触发点,更深远的源,段一心知肚明却拒绝承认!
徐菲的再次探访使段一备受感动,被长期囚禁的人身有那么一刹那极其需要抒发久经积压的情感。段一红着眼眶,想到只懂种田养猪凑学费的父母,不敢猜想此刻可怜父母心,竟趴在桌上凄苦地抽泣起来。
打扮入时,面容妖艳的徐菲一时乱了方寸,只懂用白皙的手一味拍着段一的肩头。
面容清秀的男子竟有如此厚实的肩头!
“谢谢你能来看我。”段一抬起头,擦去泪痕,恢复往常的冷峻。“我发现,哭过之后内心真的很舒爽,不,哭的过程太舒爽!”
边上的看守看得不明所以,视线却不忍抽离。
这瞬间云雨也是徐菲始料未及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是有人想要你哭的时候才提。”段一说。“真的感谢你能坚持看我,也只有你来看我,我却无以回报。”
“谁跟谁哦。”徐菲说。
却是一阵沉默。
“我的书出版了。”徐菲说。“叫《狂情》,书里面把牢里的男主写得很惨!而心灵被囚禁的女主结局更惨!”
“为什么?”
“因为书把男主判了无期。”徐菲幽幽道。“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其独占!”
“哦——”
“恭喜你啊!”段一说。“我真的很欣慰,我说了坚持就是胜利,当然,你的文笔很美。”
“出版社要求封面上放我的艺术照。”徐菲说。“有书评说我是用身体来写作。”
“最尖酸刻薄的书评恰恰是对你最深入的关注。”段一说。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需要安慰。表达安慰,是他这个人最不擅长的。
徐菲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封面上,仅保留下限,她极尽搔首弄姿之能的影像,风情无限。
“很美。”有那么一刻段一无法抽离视线。
看守靠过来,问:“能不能也给我一本?”
徐菲再拿出一本。
看守恭恭敬敬地说:“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徐菲龙飞凤舞地草签,递给看守,看守看定价,掏出钱包。
“留作他的加菜费吧!”徐菲说。转过来继续跟段一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条路上坚持多久,我没有你的才情。你的手稿我也向出版社做了推荐,对方要求封面也放上我的照片,著我的名,我做不到。”
“徐菲美少女,请不要因为外在鲜艳而否定自己的内在美,你,包括肤浅的世人,都先入为主地陷入有胸无脑的荒谬逻辑。”段一说。“我会一字不漏地看完你的书。”
“我有胸吗?”徐菲下意识低头,竟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