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渡后来将澹台诀扶到了客房躺着,给他喂了点止痛的药散,便回去睡觉了,隔天早上吃过早饭,再过去看他,发现这小子脸色青白,已然只剩半条魂了。
于是又去请了大夫来,大夫诊断后说了一堆,说他情况很严重云云,周小渡没细听,只知道暂时死不了。
收留了人两天,等澹台诀能下地了,便将他赶走了。
正月里,周小渡当真以个人的名义,从外头请了个戏班子来,只说是借盛府现成的戏台给自己取乐,但其实她自己不大爱这种热闹,也就偶尔去瞅两眼,大多数时候都是府里的下人在看。
周小渡平时抠搜,但是该出手的时候还是很大方的,跟班主定的是唱到正月十五,一连唱上半个月,一应开销她全包了,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戏班是在晚上才开唱的,夜里事务少,盛府众人都能抽空过来看上两出。每当夜色笼罩大地,便是庄园内笙箫锣鼓升起的时候。
原本被传成凶宅的庄园,倒是因此在新年里添了许多喜气。
盛余庆这段时间太忙,周小渡又太闲,所以就干脆接替了他的遛狗任务,每天晚上就陪着剂子在庄园内走动。剂子精力旺盛,她便带着剂子绕着园子一圈圈走,因为会路过大门口,还被路人传出个“盛府女鬼二之女鬼遛僵尸狗”的谣言后传。
但是这一夜,盛余庆却说不遛狗了,约她去戏台看戏,“我最近实在累了,想歇一歇,听说今晚要唱的戏目,是最近很热的新戏,想来也有其亮点,我们一道去看看呗。”
周小渡没有拒绝,随他去了戏台对面的花厅,中途顺便绕去盛风袖那里,将盛风袖、喜鹊、百灵等人一起叫上了。
盛余庆似乎有点话想说,但是终究还是忍下了。
到了之后,几人各自落座,周小渡才听班主讲解道,今晚要唱的是一出爱情戏,讲的是周小渡最不感兴趣的情情爱爱,比较新鲜的一点便是,这出戏的男女主角不是老生常谈的才子佳人,而是江湖女游侠和高贵皇太子。
前几代皇帝昏聩荒唐、暴虐无道,致使民间对皇室印象并不好,文人们拿笔时明着骂、暗着讽,流传下来的作品里,基本没有好话,还是换了当今这位之后,政治才渐渐清明起来。
当今皇帝和几个皇子公主都是以仁爱着称,尤其是陛下最宠信的皇太子,素有贤良之名,所以有戏本会设定一位太子为主角,也算是情理之中。
老百姓的观念就是如此朴素,只要上位者不作妖,就能被追捧赞美。
但是女主角是个江湖游侠这点,在周小渡这种江湖人士眼里,属实是太扯澹了……哪个太子会放着锦绣河山、三宫六院不要,去追一个满身风尘、刀里来火里去的女侠?还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太子是个智障么?
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蛮不讲理的粗俗侠客,比妖言惑众的文人还要招上位者讨厌,至少文人杀人不见血,场面比舞刀弄剑、血溅三尺好看多了……这一点,武林人士皆是心知肚明。
周小渡从听到这个设定开始,就有种脑子被人踹了一脚的酸爽感。但是考虑到是她出身与大伙相异,便也没有直接表现出来,新年嘛,大家聚一起和和气气看看戏,氛围到了就好。
她耐着性子坐在花厅看,从太子和女侠不打不相识,到欢喜冤家互生情愫,二人感情渐笃,再到丞相千金横加阻挠,女侠伤心远走,太子被算计差点娶了丞相千金,最后到男主为了证明对女侠的爱,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皇弟,在婢女的帮助下找到女侠,二人解开误会、远走高飞,四处行侠仗义,一生一世一双人,成为一对交口称赞的神仙卷侣……
一出大戏演完,周小渡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被一个个桥段暴揍成一滩浆湖了。
一片喝彩声中,盛余庆问她,“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周小渡揉了揉太阳穴,“我觉得这出戏很好,它提高了我对情爱的认知。”
“是吗?”盛余庆眼睛一亮,“展开讲讲?”
“儿女之情,降智毒药。”周小渡幽幽吐出八个字。
“……”盛余庆傻眼了,“何以见得?”他刚刚看得老感动了,大结局的时候,甚至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代入感。
周小渡不愿多说,只是干笑道:“呵,我的问题。”
她眸光一转,便见一旁的盛风袖和喜鹊在那里掉眼泪,哭得好生难过,“你俩哭什么?”
盛余庆心有戚戚地说:“感动的吧。”
“回娘子,奴婢是觉得那个婢女很可怜,为她感到伤心。”喜鹊垂首抹泪,低声回答。
故事里的那个婢女,是太子身边的忠仆,机智聪慧,在女侠伤心离开后,凭借细心,得到了女侠行踪的线索,并告知了太子。太子逃出皇城、追寻女侠而去,婢女为了替太子掩盖踪迹,始终不肯向丞相千金泄露太子行踪,最后被丞相千金活活打死了。
戏文里并没有讲婢女对太子有男女之情,但是喜鹊一想到前两天逃出戏班、不知下落的心上人,正如同戏里太子决绝地逃出皇城,留下婢女一人在太子府,便为婢女心痛落泪,再看太子对婢女的下场一无所知,最终和女侠欢欢喜喜拜天地的大结局,心里便更加难过。
盛风袖哭得也很动情,但却是为了另一个配角,“夫子,我真的觉得,二皇子好可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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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渡有些费解,她觉得二皇子是这出戏里唯一一个智商在线、结局完满的角色了,“他从庶子变成太子,最后又当上了皇帝,宛如天降大饼,哪里可怜了?”
“就因为男主角不愿意当太子,便将守护江山的重任推给了二皇子。而二皇子当了太子,就必须承担东宫的重量,就算他知道丞相千金心思歹毒,还属意他大哥,为了稳固权力,还是要被迫娶她为妻。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他心里该多苦啊……”盛风袖捏着手帕,梨花带雨地哭道。
周小渡心说:戏文里也没有讲他心里苦啊,按我说,他应该乐开了花才是,毕竟这皇位可是白白送上门来的。
想着,她看向小芝麻,“你怎么看?感动?”
盛余庆大概猜出她不喜欢的理由,主要是男主角丢掉的皇位了,他垂下眼帘,有些羞涩地说:“世俗外物与人心真情相比,便如过眼云烟、镜花水月,万里江山又如何,女侠很好,她值得。”
周小渡对他这套正能量的观念感到很欣慰,毕竟他们这个是本正能量的,主题思想就应该高尚脱俗,堂堂大男主不能和她这般龙套一样见识。
“你说得对,是我格局小了。”她鼓励道。
某人欣喜若狂。
周小渡没有注意他此刻的表情,而是将目光投向茫茫夜色里的树影,若有所思。
盛余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除了黑黢黢的树丛,什么也没看见,“你在看什么?”
“不是看,是听。”周小渡道。
“听什么?”
此时台上已经换了别的戏目,粉墨登场的伶人们伊伊呀呀地开嗓,左一个郎君,右一个娘子,山有木兮木有枝,相思入骨辗转反侧的,丝竹声随之起伏飘扬,婉转殷切。
靡靡乐声中,他听到周小渡的声音从音潮里浮出来,仿佛夜莺的羽毛拂过他的额头——
“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