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没有尝试过和它们接触。
可她甚至不需要和它们对话,仅仅是靠近一些,就会引起它们强烈的反应:
它们向她发出嘶鸣声,爆发出强烈的恐惧感和敌意,持着它们各自的武器,面对着她,不断后退,根本不想和她接触。
她很恐慌。
她不喜欢被讨厌。
她发自内心的想要亲近它们,她在潜意识里从它们身上感觉到莫名的亲切,就像是……
家人。
她被家人们孤立了。
于是天井中遍布孤独。
她没有再主动去到过那个地方。
没当那些声音太多的时候——当数不清的声音形成洪流时,无数个重叠起来的声音会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变成了某种变奏的呢喃吟唱,并因此完全无法听懂。
每当这些变奏的呢喃吟唱出现在耳边时,她的一部分意识会不受控制的被“拉进”天井之中,在这样的时候,她无论身在何处,现实中的视野会和天井中的幻象发生重叠,就像是显示器上不断爆发的频闪。
好在那些声音并无恶意,她因此得以在庞大如洪流一般的声音中幸免于难。
天井似乎是拥有魔力的,她时常在午夜梦回昏昏沉沉时,感受到天井中有某个“东西”在不断呼唤着她。
她不想再去到那个地方了,对那个“东西”产生了强烈的抗拒,于是那个“东西”不再发出呼唤。
可那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那无数纷乱的、寻常人在祈祷时才会发出的可怜声音,不断通过天井,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她疑惑极了,那些声音从天井而来,可天井里明明都是怪物,怪物怎么会发出寻常人才会发出的声音,诉说那些平凡的祈求呢?
她什么都不明白。
现在,那些声音再次出现了,可她并没有被“拉进”天井之中,因为那些声音比较微弱,力量不够。
她站在原地,思考着关于天井的一切,整个人陷入迷茫。
直到一声呼唤将她从迷茫中唤醒。
“弥赛亚,我们走了。”
她回头一看,沃尔夫·瑞博特站了起来,虽然脸色依然惨白,但已经停止了呕吐。
他揉了揉自己眉心的位置,低声道:
“今天不是集中运输日,所以岸边没什么船,我的线人已经在矿区的某个角落等着咱们了,路途并不遥远,咱们抓紧时间……”
他显然已经对自己的坏状况有了准备,从背包里拿出一根伸缩登山杖,将其打开,一只手扶着登山杖,一只手拿着手机,看着手机上特制地图app上的卫星定位,带着糯米果和弥赛亚向矿区方向走去。
加基岛上没有比较高的山,大都是一些丘陵,而且植被并不密集,丘陵上原本覆盖的寒带落叶林已经被砍伐殆尽,远远看去不见林木,只见运输管道如钢铁巨蛇一般蜿蜒穿行在林地的尸体之上。
所以,三人唯一的阻力就是地面上的积雪——作为比亚楠市维度更高的地区,加基岛一年中有9个月都在下雪,剩下1个月极夜,2个月温度并不高的夏天。
即便在夏季,加基岛上也仅仅是白天穿夹克不冷,晚上在室外行动必须穿棉服的地步。
而现在,在极夜刚刚结束的2月,加基岛的皑皑雪原上刮着能穿透厚棉服的白毛风,三人在因被大量砍伐而变成平地的寒带落叶林中留下的一行行脚印很快被小雪掩盖住了。
如果不是有手机地图的卫星定位帮忙,正常人很难在加基岛上找到正确的道路,因为岛上的丘陵和沟壑之间遍布着大型的石油运输管道和用来运送煤矿的蒸汽轨道,两人高的管道遍布整座岛屿,在加基岛的地表上形成了一座巨大的钢铁迷宫。
糯米果用手机记下了这里的场景,并准备回去之后将这些场景整理到自己的笔记里。
沃尔夫·瑞博特则谨慎的注视着蒸汽轨道,聆听着蒸汽轨道之下枕木和石子之间的震动,他知道这座岛屿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宁静祥和,所以一切处于谨慎的警惕都是必须。
弥赛亚跟在他们两个身后,屏蔽那些出现在脑海中的声音已经消耗了她大部分的力气,剩下的一点力气勉强能够让她在雪中行走罢了。
好在加基岛不大,三人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就到达了矿区的边缘地带。
那是一整排看起来十分破败的样板房,连年的大雪已经将样板房上的蓝色油漆完全腐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样板房后方——也就是三人来到位置的侧面,被当做露天旱厕使用,所以卫生环境相当差。
好在雪把一切污秽都掩盖了下去,只留一条明显经常被人踩踏的小径出来,使人不至于迷路。
在三人到达此地的时候,一个左手叼着烟的鲁克年轻人正哆哆嗦嗦的等在样板房的房檐下,他似乎听力不怎么好,三人已经距离他没几步了,但他依然没有发现——他没有把头转过来。
沃尔夫·瑞博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定位,然后打开相机,点击摄像按钮,关闭屏幕,将手机放在胸口的口袋里,把摄像头对准那哆哆嗦嗦的身影,低声呼唤道:
“阿鲁?”
年轻人身上一抖,转过身来,浓重的黑眼窝差点让人误以为他变成了某种丧尸。
“沃尔夫!”
鲁克人土著都比较显老,阿鲁看起来像是已经成年,人高马大的沃尔夫·瑞博特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
阿鲁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握住沃尔夫的手,神情激动,浑身颤抖,眼泪顺着黑眼圈就流下来了:
“你可来了……”
沃尔夫·瑞博特接触到阿鲁只剩三根手指头的手,心情不自觉的沉重起来。
在阿鲁接下来的诉说中,其他两人知道了他和沃尔夫·瑞博特之间联系的始末——
阿鲁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亚楠市土著,在前段时间亚楠市广场会议规定未成年人不能参与体力工作之后失业了,届时亚楠市开放了航空港,一股“帝国将会开启第二次大航海时代”的流言在亚楠市民间疯传。
受到了身边人的影响,阿鲁和几个小伙伴赶着时代的潮流来到了戴斯岛,并在机缘巧合之下花费了自己所有积蓄,进入了戴斯岛机械蜂巢内的一家音笛人开设的技术学校。
没上几天课,学校就要收学杂费,收制作职业认证证书的工本费——这是在入学时候没有提过的一笔钱。
这也是足以让阿鲁和小伙伴们绝望的一笔钱——在缴纳了学费之后,阿鲁和几个小伙伴原本就已经几乎倾家荡产,只能靠每天晚上熬到凌晨发传单过活。
现在又要缴纳的学杂费,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了。
“心善”的音笛人老师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没钱,学校不会因为没钱就不让你们上课的。
他们心中十分感激。
音笛人老师又说:可学校又不能白养着你们,这样吧,学校给你们介绍个打工的地方,你们先去打工,学籍给你们保留着,等你们赚够了学费,再回来上课就是了。
他们感激涕零,恨不得把老师当成亲妈孝敬。
在技术学校的安排下,他们很快坐船来到了加基岛。
岛上的工作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
他们被以矿区保密工作为由没收了手机,开始了不可思议的艰难工作。
他们不但要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还要借钱买安全服和安全帽!
最让人愤怒的是,他们竟然没办法拿到全额工资——他们是作为技术学校的“实习生”过来的,和加基岛上矿场签的是“实习合同”,其收入的绝大部分归“实习学校”所有——他们的工资,矿场是直接打给技术学校的。
在知道这一真相之后,阿鲁和小伙伴们怒不可遏。
可他们没办法去质问技术学校的老师了,因为他们的手机已经被没收,无法和外界进行交流。
他们只能去向矿场代理人找说法。
当着他们的面,一个小伙伴的指头被切断了两根。
代理人告诉他们,之所以只切断两根,是因为他们试过,断了两根指头之后的双手,是能握住矿镐的极限,再多就握不住矿镐,不能挖矿了。
从那之后,阿鲁等人虽然恐惧,但依然不甘心。
他们尝试过出逃,但每次都无法成功。
“他们会砍断两根指头,但轻易不会杀人,因为他们要人帮他们做工。”
阿鲁一边说着,一边用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捏着烟,吞云吐雾,仿佛这样能够减少他内心的恐惧、焦虑和不安。
“为什么不搞自动化的矿场呢?我听说已经有第一产业的矿业岛屿用上了机械自动化的生产线,甚至是一些挖矿机器人。”
面对沃尔夫·瑞博特的问题,阿鲁只简简单单回答道:
“那样一套设备很贵吧……反正肯定没人工便宜。”
沃尔夫·瑞博特在听到这样简单的回答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亚楠市,仿佛走在亚楠市工业区那肮脏泥泞遍布垃圾和排泄物的道路上,仿佛看到了在苦寒冬日衣不蔽体终日劳作不可解脱的工人们。
哪里都是一样。
沃尔夫·瑞博特始终认为这样不对,所以他怀揣着一颗敬畏正义之心来到了加基岛,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记者,有必要将此地的罪恶公之于众。
就像是父亲曾经对亚楠市工业区做的那样。
沃尔夫·瑞博特不禁握紧了胸口衣襟内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相机的功能大都已经被手机取代,所以他并未把父亲留给自己的相机当成工具,他下意识的触摸相机,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认为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潜意识告诉他,父亲曾用这台相机拍下了珍贵的照片,冒着死亡的危险驱除邪恶,伸张正义。
相机给了他一些勇气。
……
好在,阿鲁的运气没有一直差下去。
在有一次进行挖掘作业的时候,矿井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坍塌,连同矿工和当时的监工在内,大概有十来个人被埋了进去。
阿鲁和另外两名矿工侥幸活了下来。
坍塌事故发生的几天之后,阿鲁再次来到塌陷区周围的某个矿区进行挖掘作业,他鬼使神差的借着上厕所的时间来到这里,回忆着当初监工站立的较为靠近塌陷区边缘的位置,开始向下挖掘。
他挖出了监工的背包,并从背包里得到了一枚手机。
一枚能开机,并且没有破损的手机!
地下矿区的信号很差,阿鲁虽然激动,但也把激动强行压了下去。
他在这一刻想到,监工们大多数贪生怕死的孬货,在开拓新矿道时通常会站在矿道最外围,可这次这人运气不好,依然被埋了进去……
当天晚上,阿鲁给戴斯岛机械蜂巢的警务部门打电话,可对方始终占线,无人接听。
第二天白天的时候,他再次给机械蜂巢的警务部门打电话,可电话依然占线。
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于愤怒中在网络中找到了各种部门的电话,包括但不限于机械蜂巢和亚楠市的警务部门、税务局、岛链管理部门……
电话几乎没几个能打通的,即便打通,对方在听到他的诉求之后也大都推皮球,要么就是直接挂断了。
阿鲁心里凉凉。
他打电话给自己认识的人——相对比较值得信任的往日同事和同学,可这些人身处亚楠市和岛链上,工作繁忙,自身讨一口饭吃都难,一听要花费人力物力来救他,当时就想办法找借口挂了电话。
世态炎凉。
这个时候,阿鲁依然没有“如果我不是孤儿,如果我有父母,我的父母一定回来救我”之类的想法,因为他从小习惯没有父母的生活,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他没有放弃。
他开始尝试在网络上接触外界的人,他想要向网络发出求救。
可网络上几乎没人在乎他说的事情,大多数人只把他当骗子,即便他说出了确切的地点,也没人相信他,因为加基岛在明面上的产值贡献在第一岛链几十座岛屿中甚至排到了前十,从前的报导全是正面,从网络中的任何角落里挑不出半点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