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时代背景,塑造的人亦天差地别。
在芒生大世界中,凌耀动武虽多,但对比之下却已经算极少取人性命。最多的一次,也是让他他对外留下恶名影响最大的一次,便是那场五年之约上,为了保命而不得不杀死的那些入魔之人。
他的确依然会梦见那些人——但并非因为倍受良心谴责,而是惋惜、遗憾——只因为他们也都曾是自己的族人,他们本可以拥有一个未来。
他本就无意做凌霖晗想做的那种各种层面都完美无缺的绝世圣人。只不过如果可以,他也绝不想做一个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刽子手。这是他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最后的底线。但同样的,一旦动手,他便是做好了生与死的觉悟。
而眼前这些人,同样手里沾过人命的人,却并非如此。
他们所生活的社会,是法律笼罩下运行的文明社会,大多数人的生存乃至生活,并不需要通过暴力手段来获取。不同的职业提供了不同的可能,哪怕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也可以通过体力劳动获取基本的生存资料。
虽然总有一些藏匿在角落的阴暗和肮脏存在,但至少它们才是不敢被曝光在太阳下的东西。
比如黑市。
事实上,哪怕是黑市,因为火拼和斗殴而死亡的人也是少数。各方势力更喜欢通过商业谈判、威逼利诱、钱权交易等手段获取利益,暴力手段更多只是一种震慑。
甚至很多势力之间都有一些不成文的默契:在某些场情形下的打斗,死亡人数不能超过一个数额,否则就是双方撕破脸的预兆。
当然,那种抓不到凶手、找不到线索的刺杀,大家也都只能自认倒霉。
但黑市依然血流成河。那些角斗场那些供人赏玩、在比赛中不治而亡的参赛者,那些类似霍家这种因为药物实验失败而过世的“实验品”,还有世家们动用修真势力去“清除”的那些无法收买的“异己”。死亡从未因为社会的文明而在这里退却——至少,这个世界还没能文明到那个水平。
而这些杀人的举动,并非为了“活着”,而是为了“利益”,甚至只是为了“杀人的快乐”。
这是“强者”对“弱者”的虐杀。也是以霍家这些人为代表的修真者最常做的事情。
手起,刀落。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对生命的收割,而不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而如果猎物和猎手的身份调转,又或哪怕只是到了生死相争的地步,他们可能也会跪得比谁都快。
凌耀眼前的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当下所有的嚣张气焰,都建立在自己的对手是一个跑不动的老人和一个看起来就很弱鸡的年轻人之上。而当凌耀提着剑向他们折返而去时,他们脸上的讥笑甚至多于诧异。
他们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嘿,看看,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然后凌耀用行动教了他们,到底谁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脆弱的膝盖,松垮的底盘,暴露在外的腹部和胸腔,毫不设防的肩颈和大动脉,甚至拿捏武器的手都是不稳的。在凌耀眼中,这些人浑身都是致命的破绽。
横劈。斜砍。扫腿。肘击。刺。挑。格。旋。只是一些小动作,却总能恰到好处地落在人体薄弱之处,再加上适当的内劲,便能以一种轻巧而迅捷的方式将对手接连打倒在地,甚至失去战斗能力。
密集的雨声淹没了击打和碰撞的声音,巨大的雷声则遮盖了遍地的哀嚎。而凌耀这些微小而连贯的动作,连带着空中如丝线般缓缓逸散的剑气,在常人眼中却如同一沾即倒的妖术,甚至是一种杀人的舞蹈。
是的,杀人。虽然那些倒地的人都还在痛苦地翻滚和呻吟,但没有人怀疑过,如果这个提剑的青年想,这些人就一定会死。
那是仁慈,更是轻蔑。生死之战中没有人会给自己留下后患,除非敌人连后患程度的威胁都达不到。
徐文博当然读懂了这种轻蔑。任何好战之人都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这是何等的挑衅。但与此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他手下的这些人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别说武力上能不能抗衡,便是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大截,打起来注定是要败北的。
对方并非隐藏气息,而是真的只有不到七品的境界。徐文博自信于自己的感知。
但这绝对是一个值得他亲自出手的敌人。
至于余辉生和忽然冒出来的两个修真者……根本不值一提,之后再来处理也罢。
他的目光紧盯着凌耀的身影,脚步沉着地向前迈去。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被凌耀打趴,而中间的人早已经慌了神而退避开来。至于落在最后的那些人,只消看到徐文博的表情,便已经吓破了胆,自觉向两旁让出道来。
他在笑。笑得阴狠而放肆。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是这尊杀神难得找到了心仪的猎物。
和他的名字不同,他既无文采,也不博学,哪怕这些年为霍家立下过许多汗马功劳,也从没有再往上提拔过。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徐文博并不适合做一个领导者和决策者。他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便只有一个——靠他那一双拳头。
只有一双拳头,是爬不上最高位的。
但是这一双拳头,却也足够给他带来优渥的生活,让他把握许多人的生杀予夺,让他体会到“位极人臣”的“尊贵”,和“强取豪夺”的“自由”。
相比与那些见风使舵、恃强凌弱的墙头草,他可是一拳一拳从黑市拳击赛的血腥和泥泞中爬出来的王者。他不懂得合作,也不屑于合作;他不懂得掌控下属,但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从。
不听从的人非死即伤。
这就是拳头的力量。他享受这种力量带给他的一切。
也正因如此,霍家家主也给予了他足够的权力和信任——一队的队长,霍家所有炼气者的标杆人物,霍家嫡系也要在他面前弯腰点头。
所以他会出现在这里。
看看那些见到他举起拳头后就只会溃散而逃的卢瑟们吧,这些小喽啰只是看到他在拳击场上露出的眼神,就会被吓得六神无主,作为自己人都只会给自己拖后腿,更不要说成为对手。
而这个年轻人却不一样。他的脊背依然直挺,步伐依然坚定,眼神依然有光。
很好。这非常好。
更重要的是,那并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而是沉静,是从容,是猎人的姿态,是锁定猎物的眼神。
他只在拳击场的那些老手身上见过。
余辉生还有这样一位帮手?而且还如此年轻?不过这不重要,徐文博并不关心对方是谁,就像他也从来不关心霍家让他执行的那些任务究竟有怎样的深意。他只是太久没有再体验过赛场上那种鲜血四溅、畅快淋漓、至死方休的打斗了。
他今天就要见到血。
“这个交给我。剩下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快!动起来!目标在那边!”
“走走走!对付不了这个还对不了后面三个吗?”
“枪头往哪瞄呢,瞄后头的!一会儿老大打近身战,你瞄得住敌人吗!蠢货!”
“躲远点躲远点,凑那么近找死呢……两头都是找死……”
看到窜动的人头向他身后绕去,凌耀下意识地侧过身去,想要动手把人拦下。
只是他刚用剑柄敲下一个人手中的枪,徐文博的身影却是忽然暴动而至,重重的拳头猛然向他砸来!
嘭——!
裹着真气的桃木剑身和特制的拳刺轰然相撞,那把破旧的桃木剑立刻发出细密的脆响。凌耀猛地调转身形,向后撤去一步,挥动中的剑身很快碎落一地,只剩下空荡荡的剑柄。
他眯了眯眼睛。
是力量型的敌人,而且很强。或许是六品,甚至还要更高。
不等他再做更多思考,徐文博的拳头已经接踵而来。凌耀没有贸然进攻试探,而是采取了回避和躲闪的策略。
他仰头闪过一拳,用掌拍偏徐文博左拳挥动的轨迹,而后侧身又躲开一击。
身体反应很敏捷,拳头的速度很快,肉身淬炼得程度也很高,普通的拳脚很难破开这样的防御,使用真气包裹剑身的方法也很难对对方造成致命的损伤。
而且,和那些小喽啰不一样,一看就是个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并且是不择手段的类型。
凌耀心中又有了新的判断。
当然,他早已经做好了应付这种对手的准备,否则也不敢只身前来。
非常规的手段……他还有很多。
但现在,首先要能撑到恰当的时机才行。
徐文博的挥拳速度很快,而且招招致命。而对于惯常以精妙剑法和细致入微的气息掌控对敌的凌耀而言,在没有称手武器的情形下被这样的对手近身,显然是处于劣势的。
两人脚步不停变换,位置不断腾移,似乎打得难解难分,但实际上多数都是凌耀在躲,徐文博在追击。有时也有凌耀躲不开的攻击,于是他手上那截剑柄也算物尽其用,以剑格破碎的代价挡住了拳刺的重击。
手都震麻了。凌耀把裂开的剑柄往地上一丢,迅速下蹲、侧身滚地,暂时获得了一些缓冲距离。
他需要武器。需要一把剑。
他动作矫捷地爬起身来,抬手,手心向后虚握。
徐文博并没有因为对手的狼狈而掉以轻心。虽然只是短短数次的交接和碰撞,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对手大概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从来不去了解世家之间那些弯弯绕绕的的身份和关系。作为一个打手,他只需要通过交手过程中的表现来判断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家伙,绝对参加过生死之战,甚至杀过人。
没有经历过刀口舔血,是不会有这份果断,不会有细致入微的精准判断的。
虽然徐文博连续好几次差点就能打到对方身上,但这也恰恰说明他那些速度奇快、角度刁钻的出拳无一不在对方的预判之中。
甚至在最艰难的那场赛场上,他都没有体会过这种处处被人看穿的感受。
不过,对方的弱点也很明显——没有武器,也没有足够破开自己防御的力量,只能一味防守。
拖延时间?不,如果这家伙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又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会是什么后招?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期待,握了握掌心里的手刺。
强大猎物临死前的挣扎,总是最令人兴奋。
“等等,那是什么?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另一头同样焦灼却更显混乱的战场上忽然传来了一声不知是谁的呼喊。刚开始的时候,它并没有翻起多大的水花,但渐渐的,越来越多黑色的影子从他们的眼前闪过,闪着寒芒,卷起气流,密密麻麻如同骤雨。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
是剑,各式各样的剑,数以百计的剑。仿佛拥有灵智一般,经由不尽相同的轨迹向这里飞来。
向凌耀飞来。
徐文博的眼中忽而爆发出可怖的光亮。他紧盯着凌耀,看着对方握住其中一把飞来的剑,而后一转攻势,向他冲来:
“哈——哈哈?这个确实出乎意料啊。”
他摆开拳架,也是快步上前。
咚。咚!嘭——!
和先前的桃木剑相似,这些飞来的剑也不过是脆弱的劣质品,甚至是那种用薄金属片制作、一碰就会卷刃的道具剑,几拳就能被他打碎打折。
但问题是,就是这种武者根本看不上的“玩具”,居然还能用来接住他灌注了真气的重拳,而且居然是好几拳,这本身就很让人细思甚恐——甚至比这些剑无端飞来更让徐文博感到震撼。
这还不算完。
如果说徐文博的动作迅猛如豹,那么凌耀的剑法便可谓灵动如雷:进攻时如雷霆般快速而果决,防守时又如闪电般一闪而无影踪。
而且,更让人意外的是,虽然凌耀的力量相对不足,但他却掌握了某种借力打力法门。徐文博挥动的拳往往被他莫名其妙地带偏,力量也会随之被卸空,而后凌耀出的剑也往往比先前的更加凌厉、更加具有威胁。
唰——噌!
薄薄的金属片在他手里也能发挥出令人胆寒的功效,舞动的寒芒仿佛能够割开他的喉咙。饶是徐文博一拳打偏了剑刃的轨迹、将剑身打折,锋利的剑锋依然划破了他的皮肤,让他的手臂上多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竟然是他先见了血!
而凌耀的动作分毫未停。他随手将变形扭曲的道具剑往身后的地上一抛,又拾起一把新的木剑,格挡住了徐文博报复性的一记重拳。
木剑又碎。凌耀将剑柄向前一丢,身形侧滑而出。另一柄新剑又飞到了他的手里。
动作之流畅,就仿佛曾经操练过一般。
简直像在和源源不断、杀而不死的怪物在战斗一样。徐文博想。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剑。
不能让他拿到剑。
徐文博忽然有了这样的明悟。
这就是个剑的怪物。
但凡这里有一把真正的剑,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样的明悟似乎已经晚了一些——现在,遍地都是剑丛。
找不到进攻点的人变成了他。
可似乎现在明悟也不能算太晚,他还不算无计可施:如果找不到一个人自身的弱点,就去找他的累赘,去找他在乎的、想要保护的东西。
徐文博向来不忌于用这样的手段。
他忽然调转了身形,向余辉生和那两个修真者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