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波原本只是黑市边缘的小人物,依附于某个做倒买倒卖的小组织。

    讲白了,就是去偷东西,然后转手卖出去换钱。

    如果每天偷的东西不够多,价值不够大,就得挨骂、挨打、挨饿——这样辛苦地活着,才勉强换得维持生计的资本。

    这都是因为他是个私生子,是个“黑户”。

    他的母亲在红灯区从事着古代流莺一样的工作,过惯了颠沛流离、低三下四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和李家的大人物春风一度,便幻想着能借此机会生下一个孩子,和李家攀上关系,彻底逃脱苦海。

    当然,她成功了,否则也不会有李海波这个人。但是,她也失败了。因为她费尽心思、掏空积蓄生下李海波后,还没来得及和李家那位少爷坦白,就被人家正牌妻子发现,转头就被卖到更低贱贫瘠的地方去了。

    “谁都没见过她的尸体。可不用见着,也知道她肯定死了。被卖到那种地方,正常人都活不下来,更不要说她一个本就体弱的女人。如果不是当初我把你偷偷抱走,你也得死。”

    这是把李海波养大的李阿婆告诉他的。李海波不知道李阿婆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是怎么在黑市活下来的,那个时候的他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李阿婆为了“将来有人替自己收尸”才把他收养长大,而在他十二岁那年他也的确替李阿婆完成了后事。

    他自小就在黑市长大,没上过户口,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李阿婆没本事送他上学,他自己更没有本事。他只能仗着李阿婆的这点薄面,和在黑市生活了十几年的耳熏目染,在这个小组织里混口饭吃。

    在遇到林天宇之前,他还偷过很多人,也为此挨过很多打。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会有什么负罪感——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如果非要说做错了什么,大概就是学艺不精,被人抓住罢了。

    其实那天他并不想偷林天宇。那家伙,一看就没有多少钱。但是他实在太饿了。饿得他觉得自己再不吃饭,就要活不过今天了。他只想赶快找一个看起来最好偷、被发现之后被打得也不会太狠的人下手。

    不过很显然,那天他看走眼了。林天宇不仅很有钱,还很不好偷,打人也特别狠。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被打趴在地上,忽然觉得很委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要为了活着又挨饿又挨打。好像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循环,只是为了让他体会到人间的痛苦。

    或许是到了自以为的最后时刻,他忽然有了对陌生人倾诉痛苦的欲望。可是他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我好饿。真的好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也是这句话拯救了他,让林天宇动了恻隐之心,让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知道林天宇在利用自己。有一个他这样在黑市摸爬滚打十余年的人替自己做事,可以节约很多时间和精力。

    而李海波也很乐意被对方利用——这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更是为了能够借林天宇的力量从贫贱的泥沼里爬出来。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不可能离开黑市,那么至少,他要抓住一切机会,爬得更高,握住更多的权力和财富,永远摆脱忍冻挨饿、受人轻贱的日子。

    就像他母亲当年想的那样。

    幸好,林天宇没有让他失望。无论是“田羽”,还是“丹师”,他只要随便打一个名号出去,就能让他在黑市的日子比原本好上十倍、百倍。哪怕他知道,替林天宇做事其实是有很大风险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惹怒不该惹的人从而送命。但那又如何呢?死亡又真的是那么可怕的东西吗?

    他本来想,就这样也挺好的。只要不会到那个痛苦悲惨的日子,就算冒点险也没什么。

    但现实又是如此讽刺——在他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可以安定地生活下来之时,在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考虑活着意外的事情之时,一场场暗杀随之而来,原因却只有一个——他是李家的私生子。

    李家私生子的身份,没有给他带来过半点好处。可他却一次次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从低贱而失去亲情的出身,到被黑户身份所困而已经注定的人生道路,现在居然还要为此付出生命?开什么玩笑!

    如果要死,也是他那些同样流着李家的血、却活得如此潇洒自在、甚至草菅人命的兄弟先死!

    “啊……哦。嗯。嗯?说完了?”

    眼前的人终于抬了抬眼皮,看向他,

    “所以呢?我又不是警察或者法官诶,你总不能指望我因为你很惨,或者你报复李家有理有据、正当正义,就放过你吧?”

    凌耀低头擦了擦自己的墨镜,而后用小指头勾着镜腿,让墨镜旋转起来,只是看了李海波一眼,便低头看起了手机,嘴上说道:

    “更何况,放了你,李家那边我要怎么应付?”

    李海波马上分辨出,对方让人医治自己并非处于同情,而是为了利益。

    他刚刚袭击李家的时候牵连到了南家的人,而南李两家又有姻亲关系。除非他能提出比巩固南家李家关系更大的利益,并且弥补两家出现嫌隙而产生的损失,否则眼前的这个人是必定要把他扭送到李家去的。

    不过对方现在还没有更多动作,也说明他在等自己能带给他多少利益。

    但是……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拿出多少利益作为交换。

    因为他现在所有的价值,实际上都是林天宇带给他的附加价值。虽然林天宇救了他一次,也给了他一个崭新的人生可能,但他并不确定自己在林天宇心目中份量几何,也不知道林天宇愿意为救自己付出多少代价。

    不到最后关头,他实在不想拿林天宇出来扯虎皮拉大旗。毕竟如果林天宇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不仅不想帮他,还恨不得和他撇清关系,甚至落井下石…那他才叫彻底完了。

    “刚才那边的是南博展,你是南博宏或者南博图吧?南家和李家的关系,你们兄弟俩破坏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维护它,甚至加固它?关系太好,就不怕南博展借此上位,当上家主吗?”

    李海波思绪百转千回,终于找到了自己认为最权衡利弊的说辞,缓缓说道,

    “你只需要当今天没见过我,我和我的主人自然会在你们需要的时候祝你们一臂之力……”

    凌耀眨了眨眼睛,带上墨镜,叹了口气:

    “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倒是不错。可惜消息有点滞后,格局也不够大。

    “首先,我对南家家主之位的归属并不怎么在意。谁当家主,我都不会有多少好处或者坏处。毕竟我这个人嘛,本来也不依附南家过活。”

    “……你是南博图?”

    李海波抿了抿嘴,

    “可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听你的。”

    如果真的是传闻里那是个半路捡回来的南家少爷,这个一看就是南家大人物的“秦叔”为什么不直接向主家汇报情况,反而在等南博图的指示?

    还是说这两兄弟关系特别好,所以这些人认为南博图的话可以直接代表南博宏的意思?可南博宏看起来可不像这么轻易相信别人的家伙。

    这也是他刚才不能直接确定对方身份的原因——而且他更倾向于眼前这个人是南博宏,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打动对方。

    而如果是南博图……确实更难说打动。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意什么。

    “所以说呢,我其实对你们这档子事儿不怎么感兴趣。只要别让麻烦缠上我,怎么样都可以。相比之下,我顺手给南博展、给李家卖个人情,不是挺好的吗?”

    李海波蹙起眉头,依然试图据理力争:

    “你觉得南博展的机会更大一些?但南博展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你的存在就是威胁。只要他上位,就算你不靠南家,他也有的是办法给你添堵。你总不希望把以后的生活压在别人是否大发慈悲上吧?”

    “四少爷……他现在走投无路,病急投医,说的话未必可信。”

    秦柏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把对方故意引起敌对的判断给说出来。

    虽然他已经猜到南国忠打算把炼气堂交给南博图,但他并不希望南博图过早拉着炼气堂为南家的某一个后辈站队。炼气堂是家主坚实的后盾,一旦未来的南家家主和炼气堂的掌权者割裂,庞大的南家随时都可能失去根基、分崩离析。

    可是南国忠现在并没有明说,他又有什么立场把炼气堂堂主的原则强加在对方头上?

    他只能寄希望于凌耀并不是那么轻易被挑拨离间的人。

    而凌耀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你可别乱说,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得罪南博展或者我哥之间任何一个人。如果他俩有点脑子,也会知道针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另外,站在南家的角度,无论家主是谁,只要李家和南家的人有联姻,两家关系总是跟更近一层,将来谈合作也总比那些无亲无故的更靠谱一些。没有人会傻到得罪一个未来可能的合作伙伴。

    “再说了,如果南博展需要靠李家才能争一争……那他也就那样。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所以说啊,你得有点诚意,不是吗?如果你想不到,那可就轮到我来提条件了。”

    凌耀摇了摇头,又眯着眼笑了笑,忽然转向张志博:

    “你说是吧,张老板?”

    张志博自被凌耀告知黑市里流通的“此等丹药”里含有大烟壳,就开始有些恍惚,似乎有着千思万绪需要梳理——至于他想的究竟是谁在利用这种缺德买卖赚自己的钱,还是有谁在借此机会用药物控制黑市各方的小头领,又或是权衡吃与不吃之间的利弊关系,这就不是凌耀能够猜到的了。

    不过,无论他背地里究竟有什么身份,以及他现在在想些什么,都不是凌耀关心的问题。凌耀只需要,此时此刻,张志博知道自己应该为自己做事,少动些歪心思,才能获取最大利益——这样即可。

    张志博回过神来,略带些敷衍地应道:

    “是。是的。当然。这事儿就是交给我,也不是我能做主的。自然都是您来决定。”

    李海波胸口憋着一口气,闷得厉害。

    果然,怕麻烦的人,说服起来也最麻烦。因为“避开麻烦”对他们来说往往就是最大的利益。为了这个“利益”,他们完全可以放弃一些看起来已经足够诱人的好处——丹师的丹药,宝石眼的宝石,这些恐怕也无法打动对方。

    鱼不咬饵,配备再好的鱼竿也没用。

    “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说。能够做到,我自当尽力。”

    失去主动权固然是谈判大忌,可这种时候早已顾不得许多。

    就算南家的人做了紧急处理,他这一条腿也已经废了。但至少有一条命在,也还有可以和人交易的价值,总比被李家带回去要强得多。

    “既然今天见过你,这件事上我就绝不会欺骗李家,替你隐瞒。不过其他部分,我还是有些操作的余地的。至于怎么说,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有所挣扎是正常的,能够及时判断形式、改变态度,凌耀倒是对李海波的反应很满意,

    “首先,统一一下口径。今天你见过的只有南家炼气堂的人,而不包括我。他们虽然看见了你,但是你很快被黑市的人带走了。你最后出现的地方会是在这里,接下来去哪里,南家的人一点也不知道,也没办法追踪。这会是我应付李家的说辞,希望你……对你背后的人,也这么说。”

    李海波微微咬牙,点了点头:

    “南家只是无辜受到牵连,我不会把仇记在你们头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别说我今天没把你送回去,就你这种波及到南家的危险行为,南家的人追过来抓你,又有何错之有?唉,算了。总之,这段话的重点其实是,你得告诉你背后的那个人,你没见过我。”

    凌耀挑了挑眉,随即摇头。

    李海波这次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方向,蹙起眉头来:

    “为什么?你放我走,他只会感谢你……”

    “他认识我,还和我有仇,行了吧?别他妈到时候没感谢我,上来给我一枪就不错了。”

    凌耀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直白得让在场所有人都一时失语。

    实在是他不想解释太多,再解释下去林天宇就该找上门了。

    “但他……好吧。我知道了。可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在他面前替你们说什么好话,给你们带来更切实的利益了。”

    由于凌耀的态度过于直白和坚决,李海波也无话可说。毕竟凌耀这番举动只是于他有恩,而不是于林天宇有恩,他也没法保证林天宇会为了他而放弃自己和“南博图”之间的恩怨。

    “无所谓。他别来找我茬就不错了。你只管闭紧你的嘴巴,别把我和南家牵扯进来,就是此番我们能收获的最大利益。”

    “南家和丹师之前根本没有恩怨,我们明明可以借此机会讨到天大的好处,难道就因为他和你的私仇,我们就什么都……”

    身后炼气堂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了质问声,但很快被秦柏的声音压了下去:

    “胡方涛!闭嘴!”

    “我又没有说错!我们不都已经查到了,宝石眼田羽就是周家宴席上那个林天宇!他最后送给周老爷子的那尊玉佛,就是田羽在黑市赌石场亲手开出来的帝王绿!田羽当时发誓那块玉谁都不卖的!要不是他当时在宴席上自顾自地得罪了宝石眼……”

    凌耀没回头,反而笑了笑。

    这就是南国忠的厉害之处。

    明明是他自己看不上林天宇,也是他最早决定站在周家这边而阻碍林天宇的某些举动。可南国忠并不表露出来,甚至也并不把事情交给南博宏这些候选接班人去做;而是把凌耀推出来,让他去打头阵,让他去得罪人。这样一来,如果得到的是好处,那就是属于南家的好处;而如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就可以直接把凌耀这个不亲的亲孙子推出去顶锅,让整个南家置身事外。

    更可笑的是,连南家的一些人都还以为上次在宴会上是他“南博图”自己要找林天宇麻烦,而完全忽略了南国忠的默许,更完全忽略了他在其他世家面前为南家树立其有担当、敢作为的形象。

    当然,宴会上其实也算他自愿入套。谁让他就是看不下去呢?但如果南家里有人反觉得自己拖累了南家,还舞到他跟前来……那他可就不乐意了。

    “好吧。要不我改改?南家其他人没发现你的行踪,但这位……胡先生,他发现你了。不过他听了你的遭遇,对你很是同情,就放过了你。如果没有他,你也不会有机会活下来。怎么样?这样总算皆——大——欢——喜——了吧?”

    李海波咽了一口唾沫。

    这也未免……太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