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迈克尔的罚款不谈,哈特曼医生带着众人离开。
亚瑟和阿乌也回到自己的车上。
“爸,笛夫先生说,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和您再约一次谈话。”
阿乌转达了笛夫的意愿。
能和亚瑟对话,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难以舍弃。
哪怕冒着生命危险,笛夫也愿意。
“哦?”
亚瑟微微皱眉,拒绝道,
“还是算了吧,万一聊完又自杀了,岂不是影响不好。”
“您还是这样。”
阿乌摇头,轻笑道,
“如同老派作家一样在乎自己的名誉,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
不是第一次发生?
亚瑟听出了阿乌的言外之意,
“人们和我聊完之后,都会自杀?这是个普遍现象?”
“算是说对了一半吧。“
阿乌把车切换成自动驾驶模式,看向副驾驶的亚瑟,
“您还记得美丽新世界的创建初衷吗?”
亚瑟摇头,示意阿乌继续。
阿乌的目光越过亚瑟,看向窗外的城市,一股静谧笼罩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安宁。
“我们的世界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
阿乌缓缓说道,
“我们走出了最初的星系,走向神秘的星域,但我们收获的只有冰冷和死寂。最前沿的科学家越来越悲观,他们感慨宇宙正在凋零,一切都在走向死亡,仿佛存在一个漩涡,无法阻挡的巨力正在拉拽着整个文明下坠、沉沦。
预见这一幕后,社会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和辩论,现在回忆起来,那些争吵还迸发着最后的活力,就像回光返照一样。
一开始没有什么问题,直到有一天,一场地下的集体自杀暴露在公众视野里,参与者大多是岁数两百以上的人,人数也不多,只有三十人不到。
可他们的集体自杀,点燃了积攒多年的火药桶,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同样的道路...您常说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类就像鸽子,一只向左,集体就会向左。”
听到这里,亚瑟的神情略显沉重,即便如此,他还是纠正道,
“这是一个神父常说的话,并非我原创。”
“好吧,您确实常这么说,还是说回正题吧,集体自杀在动物界是极其常见的事,人类无论怎么进化,都无法摆脱动物的本能。
对于社会来讲,集体自杀并不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人并不是越多越好,早就不是神邦的年代,这个时代不需要奴隶。”
阿乌继续说道,
“哪怕自杀的人越来越多,社会的管理者,姑且这么称呼他们吧——管理员,管理员们并不在乎,可这场灾难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席卷全世界的灾难险些毁了一切。”
管理员?
亚瑟对于这个称呼并不感冒。
皇帝也好,国王也好,首相也罢,金字塔顶端的称呼怎么变,只要底层逻辑没有改变,那就是同样的生物,名字并不重要。
只不过,用管理员来称呼这类人,倒是给亚瑟提供了不少想象空间。
管理员,有几种常见的用法。
比如动物园管理员,被管理者和管理者,本身不是一类生物,后者自认为更高级,高人一等。
再比如...游戏管理员?
亚瑟没有提出自己的观点,而是静静听着。
“死人越来越多,死人不会说话,死人什么都不会做,死人只是死了,仅此而已。
真正添乱的,是还活着的人。
可能在管理员眼里,这些添乱的活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乌描述了当时的乱象:
有人专心研究复活方法,他们研制出了成百上千种方法,去复活那些死人。
死人确实已经死了,可活人还想他们其中一些人活过来。
有些人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自杀。
也有人只是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下来。
还有一小部分人,只是想让死人活过来,自己亲手再杀一次...
这些复活骗局最后都被拆穿。
根本没有复活,只是克隆罢了,无非是记忆备份的多少。
管理员取缔了一切研究复活的机构,并宣布以现有的理论水平,无法达到‘灵魂’层次的复活,在理论有任何突破之前,禁止研究复活。
同时,管理员也开放了克隆权限和官方渠道,用以满足这部分人的需求。
有人开始设计预防自杀法案,建议敲除易诱导自杀的基因,建议控制激素水平,激进者甚至建议用机械和人脑融合,加入永不自杀的设定,如同思想钢印一般。
管理员批准了部分地区做试点,初期试点的效果很好,人们都健康活着,没有任何自杀的念头。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画风逐渐崩坏。
永不自杀的人们,开始彼此疯狂杀戮!
他们厌恶自己的生命,想要终结,却被脑海内的设定束缚,如同两个指令出现了冲突,冲突带来的痛苦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
不能自杀,他们渴望向外界求救,也无法说出口。
因为一旦开口,让他们协助自己自杀,等同于自杀,这是决不允许嘚
人们的情绪被压抑到了极致,寻找一切发泄口,最后酿成了杀戮的盛宴。
他们能看出彼此对死亡的渴望,也能读懂那被压抑的心情,彼此心照不宣举起了尖刀...
听到这里,哪怕是亚瑟,也忍不住摇头,
“传闻中,天堂和地狱有一锅汤,人们手里有长长的勺子,却无法将汤送到自己口中,地狱的人们终日看着汤却无法入口,痛苦无比,天堂的人们却用勺子喂给彼此,每个人都能吃饱。”
亚瑟叹息了一声,
“这些人,本该上天堂的,却活在炼狱之中...”
短暂的感慨过后,阿乌继续说起了当年,
“这种类似思想钢印的方案自然是失败了,人是自由的,无法被束缚,没有人生来就背负什么,如果说有什么是与生俱来的,那也应该是人人生而平等。”
把人困在无法自杀的局限之中,他们就会举起屠刀,送其他人上路。
“除了这两种方法,管理员还尝试了很多方法,毫无例外,都以失败告终,似乎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亚瑟纠正道,
“死亡本来就是不可避免的,孩子。”
“您说得对。”
阿乌挤出一个笑容,如同愁云中穿出一道朝阳,
“最后,管理员找到了一个办法,解决自杀的问题。”
亚瑟猜到了什么,“美丽新世界?”
阿乌点头,
“没错,用死亡去填补死亡的空虚,在美丽新世界里,人们可以经历完整的一生,也可以体会死亡,当他们离开美丽新世界时,他们会渴望下一次剧本和人生,渴望下一次‘死亡’,而舍不得去迎接真正的死亡。”
听到这里,亚瑟大概听懂了。
这个社会本来就有很严重的自杀问题。
和亚瑟谈话之后自杀,根本不是什么新闻。
亚瑟在意这些事,只是因为他自己在意自己的名誉,不想成为刽子手。
在其他人看来,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甚至不少人的自杀事项表上,就写着这样一项——和亚瑟谈一次话。
完成了这件事,他们就死而无憾了。
亚瑟一针见血说道,
“按你这么说,美丽新世界并没有在救人,它只是拉长了死亡的过程,把直线坠落变成了盘旋下降,沉沦在美丽新世界的人,一次又一次享受着剧本,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阿乌笑了笑,没有答话。
类似的观点,他不是第一次听父亲提了。
在亚瑟看来,美丽新世界只是一个高级奶头乐,一个好似充满温馨和阳光的安乐死乐园,撕掉所有伪装之后,只剩赤裸裸的冰冷和死寂。
阿乌也很无奈,
“这可能是管理员能找到的最好办法。”
“说到底,还是遇到大筛选器了。”
亚瑟嘴里叼着一根吸管,就像吸烟一样,
“走不出这个死亡陷阱,根本无法进入真正的宇宙。”
阿乌抬头看了一眼亘古不变的星空,漫不经心说道,
“可能吧。”
父子俩的对话到此为止。
亚瑟显然还有什么想说的,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车缓缓落地,停机坪附近的草坪在微风下摇曳。
阿乌讲的这些故事,很冷漠,很荒诞,有可能是历史上曾发生的事。
但是,
这些故事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亚瑟曾见过无数人,有些是朋友,有些是敌人,有些是过客。
亚瑟了解人类这种卑劣又高贵的生物,就像路边的野草一样。
野草也许会枯萎,也许会燃烧,但从不会放弃活下去的机会。
自杀的人再多,也会有人想办法活下去,努力活下去,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阿乌口中的‘人’,似乎...太脆弱了一些。
这种脆弱,不是失去兽性的脆弱,不是圣母般的软弱,而是没下过的意大利面条那种脆弱。
捏在指尖,微微发力,面条就会崩碎成几段。
人,不是这种生物。
只不过,不知道为何,亚瑟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口。
回到家以后,亚瑟把自己关在书房,说自己要开始创作了。
所谓创作,就是看看电影电视剧,刷刷新闻,打打游戏,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用感慨的语气夸奖自己,‘工作了一天真辛苦,明天也要努力!’
作者,大抵就是这类生物。
吃过晚饭,亚瑟要出门走走,拒绝了阿乌的陪同。
他家蛮大的,附近的房子都是亚瑟的产业,也没有住人。
亚瑟只好乘坐自己名下的公交车来到市区,随便找了一个站点下车,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游荡。
很快,亚瑟的注意力被一栋建筑吸引,那是一座教堂。
在自杀潮中,教会起到了不小的积极作用,帮了管理员大忙。
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绝大多数宗教都有这么一条。
他们需要信仰者活着,源源不断地供给,若是让他们死了还有好日子过,活着的教会恐怕就只能过苦日子了。
亚瑟来到教堂前,发现这教堂竟然还是自己的老熟人——圣父会。
教堂的门打开,一名神父从中走了出来,来到亚瑟面前。
“亚瑟先生是吗?等您很久了。”
亚瑟微微诧异,“你知道我要来?”
神父微微摇头,
“圣父自有祂的旨意,我等只需静心等待。”
这话说得好。
好就好在,说了跟没说一样。
亚瑟看向身前的教堂,感慨道,
“我倒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圣父会还在。”
神父笑了,
“亚瑟先生,你眼前的教堂有八百年的历史,但圣父会早在六百年前就销声匿迹了,由于美丽新世界的流行,很多人在路登剧本里接触到了圣父会,圣父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之中,子民们才回归圣父的怀抱。”
亚瑟露出一个笑容,“所以,这也是圣父的旨意?”
“可以这么说。”
亚瑟和神父简单聊了几句,没有太深入的聊天,也没有进入教堂里看看。
在临别时,亚瑟忽然提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有一个神父朋友常说,人类就像鸽子....”
亚瑟把鸽子的话,重复了一遍。
神父微微点头,
“有趣的话。”
两人告别之后,神父返回了教堂。
他坐在礼堂的长椅上,仰头看着圣父的雕像。
忽然间,神父心底对于圣父的尊敬荡然无存。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就是圣父的化身,没什么了不起的。
世界,在他眼里,彻底变了个样。
比如他此时看窗外的路灯,就格外不顺眼,总感觉上面少了什么挂件,显得不够完整。
神父没有按照往常的习惯去祷告,而是去屋里找了一些东西,回到长椅上,低头忙碌着。
一个熟悉的教徒来到礼堂,看到长椅上的神父,
“神父,您做什么呢,这东西我怎么从未见过?”
“哦,你说这个?”
神父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晃了晃,露出一个笑容,
“编绞绳呢。”
编绞绳?
教徒查了资料,才知道绞绳是什么意思,诧异问道,“您编这个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
神父自然答道,
“当然是绞死恶魔呀。”
说着,神父把编好的绞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微微收紧,露出满意的笑容。
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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