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是个有钱的人家。”
这是青衣少年的第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少年郎摸了摸背后的木剑,就走进了千灵居,洛阳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摸了摸额头,怕这个刚遇见、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问的青衣少年郎惹事,急忙跟了上去。
千灵居占地极广,具有前后两殿,名着日月,其实不过是前面临街的是店铺,后院是戏团演出以及各类斗兽跑马场罢了。
虽是如此,青衣少年在踏进千灵居的第一刻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不过少年郎觉得自己修道有成,所以受外界繁杂俗事干扰不多,就是被身后的白衣道士拍了一巴掌才一个踉跄反应了过来,再多半点事态都犹如大海捞泥牛,比登天还难,仅此而已。
让青衣少年如在守岁山里打枣时被落在头上的甜枣砸了一下后,很小的吃了一惊的祸害正是千灵居殿里的装潢,首先入眼的是一座座纯白玉灯,呈荷花状,花瓣薄如蝉翼,通透莹明,粗鲁地夺去见过大世面的青衣少年神魂的正主是近十余丈长的紫木柜台后整面墙壁上金色落花,千朵万朵。
青衣少年一眼望去就知道玉墙上的漫天花雨全是由稀贵的青白玉雕成,而上千道纤细的金蕊,则是将干净、无杂质的金浆汇入玉液,用那妙笔描绘而成,价值不菲是废话。
绕是青衣少年见过很多大场面,还是由不住咽了咽口水,不为别的,就为玉墙上花雨散发出的青白光芒,缀亮了整座铺子。
白衣道士再次轻轻碰了碰李安生,“这么大个店,没有人吗?”
柜台后面七八个粗衣粗衫打扮的人只是扫了一眼说话的白衣道士,又打着哈欠把目光向将将收回目光的青衣少年那边稍微倾斜了一点,就全然没有了兴趣,转过头去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李安生拍了拍有些尴尬的白衣道士,径直走向柜台,看着柜台后的几个候人,唯唯诺诺道,“来个人,领我们去斗兽场中不中?”
一个瘦高的汉子放声大笑,“嗤,中不中?俩屁大的孩子,就敢来斗兽,你们有银子吗?”
青衣少年说话声音越发没有底气了,“不知道押一把的话最少要多少钱?”
瘦高汉子笑得更加大声,“一两银子,赶紧滚蛋。”
青衣少年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小块银绽,“俺这刚好有一两,攒了几个月,就想来看看俺们那”
汉子不待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青衣少年说完话,打断道,“跟我走,嘟嘟囔囔的,那么多废话。”
青衣少年攥紧银绽,连忙跟上已经不耐烦的瘦高汉子,生怕惹到他,很是惧怕,洛阳有些不明所以,想一问究竟,李安生却回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洛阳虽然不解,只得抚着脑门追上了李安生。
穿过柜台,就出了前店,两人的视野蓦地开阔了起来,圆形的露天场地,百丈还多,数十处大青石石台都围满了人,马蹄奔跑的声音,野兽撕咬的怒吼,夹杂着刺耳的公鸡叫,各种嘈杂声音不绝于耳。
其中最大的声音还是围观人群的叫好声气骂声。
千灵居汉子对此早就已经见怪不怪,随手一指,“那个石台,戴方形帽子的那个人,押注找他,玩法也问他,老子走了。”
李安生忙忙低头哈腰,笑着目送男子大摇大摆回前院,洛阳一副踩了狗屎的模样,“兄弟这是做什么?”
青衣少年蓦地挺直腰杆,眼中溢出光芒,“你去把城中老妪弱小全都请来,在千灵居门口等着我。”
道士一身白龙鱼服随风飘舞,拖沓在地上,却滴尘不染,“怎么请?”
青衣少年一脸嫌弃,“这还用得着我教你?”
洛阳苦笑不已,“如今的马戏城,哪还有一头没有萝卜就肯跑的驴?”
洛阳比喻欠佳,却是话糙理不糙,李安生若有所思,抖了抖衣袖,几十锭银块掉落,“这样可以吗?”
洛阳点点头,接过李安生手中的银子,似乎有些自嘲,“是不是对这个世道很是失望?”
青衣少年笑了笑,“又有什么失望,这世间不一直向来如此么,喜怒哀乐,春夏秋冬,天地四时,时光都会有相应的付出和惩罚,得到和失去,每个人都不一样,又都一样,最后都会赤裸裸的,所有灵物在马戏城受到的苦,确实与天地厌恶,可这不也是天地吗。”
少年掸了掸衣袖,青衣如绣,“惟愿这天地间多出一份晴朗,愿这天下其他的灵兽也好,荒兽也罢,能够多出一点福分,哪怕像芥子那般不起眼,半点也好,马戏城的兽族已经吞进肚中那么多不公平,只愿世上他处兽类,能够多出一点好吧。”
洛阳身上道服所镌云朵洁白无瑕,干净得像溪间的清水,鱼儿缓缓游动,交往相遇,很是开心,“你说得对,马戏城的事纵使满目疮痍又能如何,这世道还是按部就班,一如既往,我去把能喊到的人都喊来。”
白衣道士先前看得清楚,李安生笑得没有那么灿烂至极,可是却也格外好看。
洛阳走后青衣少年随便转了转,斗兽台上灵兽荒兽拼命厮杀,马戏场下人头满满,场上一只猴子正在表演吞火球,火球和面瓜一样大,塞进猴子如鸡蛋一般的嘴巴里,再猛地吐出来,台下喝彩声不断。
青衣少年看到这一幕就很心疼。
小猴不疼吗?
少年小时候靠近灶堂就会被热气熏的很疼啊,偶尔被火头触在身上,那个滋味李安生分明是知道的。
就像少年分明从小猴的眼角看到了一滴晶莹的东西。
台下众人笑语连连,交谈甚兴,少年郎叹了口气,往前边的灵兽河走去,灵兽河两畔立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竟是比马戏场和斗兽台加起来的人还要多,李安生走近了一看才知道,脸色阴沉着走回了斗兽台,拿出一百两银子拍在了柜台上,“给我全押那只瘸狗。”
随着李安生把十锭银子拍在桌面上,围在柜台旁的一众人双眼发光,千灵居的小庄家眼皮子颤了颤,脸色谄媚得像一坨狗屎,“客官,不,大人您确定您这一百两银子都要押在那只瘸狗身上吗?”
先不提众人的神情变化,小庄家这话说得很有门道,银子李安生是拍在了桌子上,可是庄家仍然没有拿赌尺一把揽过去,而是再次确问,这既体现了千灵居的待客之道,也说明了钱现在还属于赌客,仍然是以您为尊,当然了,没钱的钱少的就另说了。
李安生瞥了眼柜台,几十堆赌银,都是零零散散的碎银,最多的不过二三十两,少年郎又瞥了眼台上,小山般的黑熊,病怏怏的瘸腿狗子,少年郎咧嘴一笑,“我改变主意了。”
顿时李安生旁边的一个大汉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我还以为多么牛叉,原来是个雏儿。”
青衣少年笑意不减,“给我再押六十两,狗子,你可给我争气啊。”
赌台上一阵嘘声,一位身穿紫黑紧身短衣的男子忍不住开口,“小兄弟,那只瘸狗连只黑鸡都打不过,你要想清楚。”
李安生闻声望去,说话的男子约有二十岁,一头长发用紫巾束起,颇有侠客之风,“多谢这位大哥,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一块押吧,相信我,也相信那只瘸狗,没有错。”
台上瘸狗貌似听到了什么,扭过了脑袋看向李安生,少年郎摆了摆手,“加油狗子,我看好你。”
瘸狗注视台下的青衣少年很久,耷拉耳朵又趴了回去,一身黄色毛发的野熊猛烈双拳砸地,发出了巨大的咆哮声,把奄奄一息的瘸狗震得居然弹了起来,瘸狗动也没动,任凭自己又摔回了地面上。
台下一阵哄笑,庄家也是尴尬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能不好意思地再问一句,“客官,你还要押那只狗吗?”
先前的大汉不耐烦起来,“我说庄家,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他押狗,老子再来十两押野熊,别磨磨唧唧的,老子等着收钱呢。”
庄家把李安生的银子划到了瘸狗的位置,冲台上示意可以开始了,铜鼓擂响,巨熊奔向了还趴在地上散架了似的瘸狗,瘦弱不堪的老黑狗竖起耳朵,根本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带着倒刺的长鞭狠狠地抽在了黑狗身上,一道长长的血槽印映然出现,老狗颤抖了两下,费力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打量着向自己冲过来的巨熊和斗兽台外的天空,突然,瘸狗像是想起了什么,把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看台下笑盈盈的青衣少年,瘦弱的老狗拖着残疾的瘸腿,咧开嘴露出了牙齿。
应该是在冲少年郎笑吧。
今天这场比赛本来就是千灵居为了回报老赌客,拉拢新赌客设立的,瘸腿的老狗对野蛮健壮的巨熊,结果哪怕就算是瞎子也知道。
然而却还是有个少年郎押了一百六十两。
把赔率从1000:1拉到了100:1。
后来结局没有出人意料,两米多高的野熊肚子上多了个大窟窿,倒在地上,腥红的兽血流满了整个四十丈宽的斗兽台。
老狗茫然地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向了身后同样不知所措的驯兽人,老狗突然又把头转向了一直在望着自己那个青衣少年郎,再次呲开嘴,笑了笑,而后闭上了双眼。
老狗活了这么久,虽然瘸了腿,可是它不傻。
老狗知道。
等待着自己的还会是死亡。
世界上本来就遍地糟糕,阳光洒不到每一个角落,也从来就没想过要洒到,这世间,要是能够多出那么一份晴朗,该有多好。
只要一份就够了啊。
于是有那么一个少年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挡在了老狗的前面。
面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