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为谦轻车熟路,在一片拆迁后的废墟中蜿蜒。
许栩踮起脚尖,慢腾腾,心怕跟丢了。随着逐渐深入,路旁有个破五金店招牌立在矮墙边。
“幸福…五金店,这名字有点熟悉哦?”
许栩左右晃悠,用脚丈量砖头落地的废墟,脑瓜疯转,要捉住随风而过的线索。
啊,想起来了。
“这不是我大姑家附近嘛,我还在五金店看过还珠格格!”
许栩弯出笑容,回忆起曾经。
父母再婚后,在哪里住都不舒坦,她去了买早餐的大姑家住,爸妈给点生活费,她就在那儿住了三年。
虽然给了生活费,但不做点家务还是觉得白吃白喝,于是许栩帮大姑拖了两年的板车,帮他们把移动的早餐铺子送到集市口,收班再运回来。
大姑的儿子,她的哥哥,比她大一岁,那时没少戏弄她,那时候背地里悄悄哭过好几次鼻子。
“都过去多久了,房子拆迁后大姑也搬到了市里住,估计哥哥也找到新的人欺负了。”
许栩从不难过过去,她擅长往前看。
哎呀,人跟丢了。
许栩小步跑,绕着房子左右转,气喘吁吁,终于隔了三个楼房,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他。
“炸弹,四个Q。”
“哎呀,你是不是出老千哦,回回都是你赢。”
四个中年人在打牌,江为谦穿着干净的衬衫,站在旁边看,看得很认真。
许栩趴在拐角处偷看:这个江为谦也真是的,万一那几个人欺负你,你可怎么办呢!
许栩暗中观察,江为谦的声音传过来。
“今天没有人下围棋?”
“洪老头儿几天没来了,也就你和他下棋,你不来他也不跟我们打牌,没劲,就不来了。”
“你们知道他住哪儿吗?”
“你还要追到家里找他下棋啊?瘾儿这么大,咋不当国手呢。”
这人嘴里酸溜溜,另一个正在洗牌的说:“人家不当,是没时间,不是没本事,你就别嫉妒了。”然后对江为谦说:“你沿着这条巷子一直走,走到看见河的地方,找个斜坡滑下去,他就在桥洞。”
“好,谢谢。”
江为谦接的快,行动的也快。
打野派的人看着他,嘴里发出啧啧声,“怪人跟怪人一对儿。”
“好了好了,这把黑桃三儿在谁那儿?”
…
许栩听到关键词,原路返回,从另一个方向极速奔跑,追赶上去。
“江为谦,江为谦。”
河道旁边一条笔直的单车道,靠岸一边生长着自由的野草,歪歪扭扭的姿势看得出风的方向。
江为谦回头看,背上的书包还是出校门时的样子,很是惊讶,“许…大笨蛋,你怎么在这儿?”
许栩一手搭在江为谦手臂上,“你跟我走…”
江为谦一个自然动作,甩掉许栩的束缚。
许栩嘴里“别跟他们玩儿”应声落下,场面有丝尴尬,河道里的灰鸭适时鸣叫两下。
噶,噶。
优雅地划水而过,也划走了两人的沉默。
“那个,你跟踪?”
“那个,我路过,这附近好多坏人,好心提醒你。”
“坏人?这地儿我以前常来,很熟悉的,你是看见了三大爷了吧,就打牌的那几人。”
许栩愣神,不敢相信,“你认识他们…”
难道保送清华的好学生,私底下是混混?许栩没忍住害怕心思的肆虐。
江为谦看她略略闪退的身躯,终于舍得解释两句。
“荷桥是我妈妈的老家,我小时候在这边长大的,这老街没拆的时候,我就跟附近的大爷大叔们熟,以前三大爷他们就在修车铺里打牌,我还跟这儿桥洞下的洪老头儿是老棋友,刚回来想看看他。”
敢情…是我想多了。
“不好意思哦,我以为…诶,你小时候经常在这儿?我也在这儿附近住,难道我们小时候见过?”
不会这么巧吧,许栩想。
不是吧…江为谦也肃起了脸,“应该不会吧……”
两人对看,一个眉头紧张,一个手指抽搐。
“幸福五金店。”
“江姐小面馆。”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抑制不住飞扬的手臂。为对方说出的字句激动。
“以前这路口准备装红绿灯,居民抗议所以没装。”
“一个卖水果的投诉隔壁剪头的灯球太亮,闪着他家孩子做作业,所以…”
“不小心用西瓜砸了店里洗头的大爷,砸晕了。”
两个来回,你一言我一语两人居然还说默契了。
欧,耶!
合了掌,不小的响声惊动了河里的灰鸭,它们遛弯儿回来了。
噶,噶,又是尴尬。
男子汉先出声,“你以前住哪儿?我外婆住南栋一楼,那时养了条牧羊犬,黑白的。”
“是你!是你!我之前喂过它吃火腿肠。”
安迪很少亲人,除了…“你!”
哇。
小江为谦和小许栩,以前可是好伙伴。
许栩上前亲昵地刮了刮江为谦的鼻梁,跟小时候蹭他的肉脸蛋一样。
“小胖子,你瘦了!比姐姐我还高。”
江为谦笑笑,“现在可我是大哥,当初你说的,不以年纪,以个头儿。”
“好吧,让你当一回,我才不稀罕。”
两人边聊边走,五米左右螃蟹般横着走,愣是走出十米远。
江为谦先跳起来,一屁股坐在栏杆上,许栩轻轻靠住栏杆,两人中间隔了一米远。
许栩还是感叹,“没想到啊,我们现在是同学,快毕业了才见,噗嗤。”
她想到了香菜之争,和学校的唇枪舌战。
而江为谦却想到了别的,“你现在好吗?”
“哈,我好着呢,怎么了?”
“你之前怎么不给我回信,我去市里上学,当时还…挺难过的。”
江为谦深情地注视着她,许栩快速展现笑颜,把忍不住的落寞藏在身后,她不敢看他,转看来时的风景。
“我没过多久就搬走了,不跟大姑们住了,住在学校也没收到信,我想着你肯定交了新朋友了。”
“是啊,没有朋友我该多寂寞啊,我当然有新朋友啦,我想你也是,蓝圣。”
“嗯,圣哥很好。”
“…”
这一片了无人烟的居民楼,好几年前可特别热闹,是荷桥最多城市户口的地方。
许栩正初一,身边没有父母,学会了看眼色,放学第一时间去帮大姑收摊。
把粉红色的卡通书包放在板车上,两手搭在扶手上,身体与地面呈三十度,腿脚蹬地,拼命使劲儿。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希望不要有认识她的同学,“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就让她安静地回到家。
等再出来,就又是那个小公主。
“嘿,终于看见你了,安迪特别想玩球,我们一起玩吧。”
小江为谦人畜无害地,牵着那条黑白牧羊犬安迪,在大姑家菜圃旁站着。
许栩刚湿透了一背,打算洗澡,但哥哥在厕所拉屎,久久不出来,传出阵阵和宝贝玩具对话的声音。
许栩出大门,吹风晾干衣物,顺便歇歇。
就遇到了舒适、自由,浑身散发充足光合作用的阳光之气的男孩。
“不去,你跟你的狗儿玩儿去吧。”
哐当。
小许栩又回到了昏暗无情,算是暂时避风港的大姑家,把搞不清楚状况的江为谦关在门外。
“妈妈说的,女孩子很难捉摸是真的…”
安迪“呜呜”撒娇,嘴里喊着蓝色的小球塞到小江为谦手里,他“好,好”答应着,跑两步,把狗子脱绳,起棒球范儿向前面狠狠扔着小球。
“安迪,快…”
哼。
小许栩关掉纱窗,把偷看的眼神收回来,不再吝啬。
此时许栩两手把住河道栏杆,像是又重新扛起了超越身体负荷的木板车重担,幸好这一次她不用拼命了。
但也要捏住,狠狠地,把手指皮肉捏白,让手上的老茧好看一点。
她的手,大大的,如成年男子,有很多纹路,跟找不到头尾、绞起来的耳机线,还硬邦邦的。
不够女孩儿,若是男生含情脉脉,牵起这双手,眼神也会清醒几分,扫落几分美丽。
她当时唯一的朋友突然离开了,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这个算得上她的初恋的人,是最初的王子幻想。
“江为谦。”
许栩甜甜地对他笑,弯弯的眼睛,细长深邃,眼珠里黑暗,藏着许多奇妙。
“你还生香菜的气吗?还有我说你的坏话。”
“哈哈哈。”江为谦想起两人的火锅店相遇,真是缘分,不是孽缘。
“当然不生气,都给你吃,你想吃多少给你准备多少,我真高兴,又看见你了。”
江为谦想为她拂掉河风吹散乱的头发,那藏在外套里面的两个低马尾跃跃欲试,在细风中荡漾,跟野草的姿态相较,尖尖的下巴凸显微微抿的嘴唇。
“终于…”许栩默念。
嗯,终于。
江为谦看着这个女孩,从她十一二岁开始,在她知道和不知道的时候,默默注视了许久。
他见过她推着板车上桥,两个马尾有个散了,站在小桥的至高点,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只能两脚狠狠踩地,不让下坡顺滑的板车把自己卷到车轮子地下。
等到了平地,她悄悄回到桥上,捡起她那扎了许久的胡萝卜发绳。
她咚咚跑来,小江为谦赶忙把脸躲在高大的芦苇里面,直到小许栩继续拉着板车回到大姑家。
“小兔崽子。”
哎呀,小江为谦转身,看到了老顽童洪老头儿,他又喝醉了,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有袋开封的荷兰豆。
“喜欢?”
“不是!”小江为谦羞红了脸,他真的没想那么多,只是意识到小许栩的心情,所以才鬼鬼祟祟。
洪老头扒拉他,像是胁迫,“走走走,下盘棋,下赢了我给你两块钱。”
小江为谦挣脱,“不,我回家写作业了。”
实际上内心:上次赢了你赖掉了,现在你的信任值太低。
但小小的他抵不过大人力气,虽然洪老头已经五十多了,但那时候身体还硬朗。
终于,洪老头二十平米的毛坯房内,火炉的碳余热把屋子里烤得热热的,洪老头一盘没下完,就睡着了。
小江为谦捏捏他的鼻子,嘴巴,“应该短时间不会醒了吧?”
重重点了两下头,下了决定,冲出了小屋子,朝许栩家跑去。
他一走,洪老头便睁开了眼,嘟囔着:“小屁孩儿,还不是承认。”
然后自己黑棋白棋下起来,左手掏荷兰豆,动作熟练。
奔跑的时候,人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但听不到声音,连带着周围汽车、商店里也没了声音,人们张合嘴,小狗汪汪,世界寂静了五分钟之久。
直到—
“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半天了!”
小许栩特意穿了条粉色纱裙,肚子上一个带着皇冠的公主,嗔怪着,眼神在自己裙子上流转,露出几丝自豪。
她一说话,世界就有声了。
江为谦站起来,簌簌的声音,运动鞋胶底和沥青路的摩擦,左右游离的许栩的眼神,聚焦在他身上,好奇他下一个动作。
“我等你很久了。”
江为谦一步步靠近,白净的脸很靠近,许栩的脸唰红了。而江为谦还在逼近,像是专注盯着什么细枝末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