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太太无力阻止,只能看着自己落进难堪境地,恨不能撕了陈曦和金夫人才好,可又怕在吃了陈曦什么都敢喊出来的暗亏,便只能死死盯着衣摆下若隐若现的鞋尖,绣金线的纹路被明晃晃的阳光一照,反射出刺目的短芒,扎的眼睛疼。
一阵极致的寂静。
遽然间有知了开始拉长了沙哑而尖锐的声儿。
张夫人忙招呼了大家往附近的屋子里去:“既然有了分辨,咱们先去屋子里坐下,有什么慢慢说,总能说开的。大日头晒着,心里也难免会烦躁些。”
这样一说,便也是替处“下风”的人先找了借口、说了情了。
张家的女使倒也伶俐,屋子里的茶水点心已经先一步摆上了,又点了沉水香,里头加了一星的苏合香,清甜而沉稳,倒也能平心静气。
繁漪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落座,空气流通些,心口也没那么闷,四下看了一眼,到发现或站或坐,乌泱泱人竟比方才还多些,到不知她们都从哪里冒出来的。
错金香炉里冒出的的乳白轻烟与半透明的茶烟、伴着清瓷轻碰的声音慢慢袅娜在空气里,似乎谁也不急着说话。
繁漪端了冰镇过的蜜水慢慢吃了两口,同张夫人赞了府上女使细致,末了,沉幽的眸子慢慢看向了对面还是一目镇定的金夫人。
眼瞧着似乎很镇定,却没有端起茶来吃,一直望着门口,想离开的心思也是明显了。
就这样慢慢吃了半盏茶,繁漪才慢慢开口道:“既然世子都没有碰到金夫人啊,这一踉跄,又是怎么了呢?”
金夫人绞着帕子,嘴角的细纹扬起尴尬的弧度,却依然挺直的背脊,以显示她的问心无愧:“我也没说是被姜世子给推到了,只是他忽然一甩衣袖,我吓了一跳而已。”
若真是这个意思,早前为何没有解释,非得等到万太太被人揭穿才来这么一句说辞?
繁漪只是淡淡弯了弯唇线,也懒得去反驳她,懂得人自然已经懂了,再说下去,坐实不了她的“故意”,说不定还会被她反咬一口。
这道理陈曦也是懂得,这边杠不了,转头盯上了万太太,气呼呼道:“没看清就敢张口就来,污蔑我说假话,还口口声声为我前程着想,枉我叫了你那么多年的伯母,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长辈呢!”
她那一脸气呼呼的样子,一双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倒也不叫人觉得咄咄逼人。
繁漪抬手从发髻间拔下一根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半钿,给陈曦戴上,压住了发毛的碎发:“你一向都是最最清泠干净的性子,感谢你为我们夫妇直言。”
陈曦嘻嘻一笑,抬手抚了抚钿子下垂下的流苏,亲近道:“应该的!为了所谓的前程,罔顾事实,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被污损了名声,岂非有愧于父亲母亲的教诲。”
这样的性子直爽、没有弯弯绕绕,其实人人都喜欢的,因为与这样的人相处不必时时刻刻揣着九曲十八弯的肚肠,不会累。
世家门户人口多,不论说话做事总要仔细揣摩各人的心思,若不是为了家中聘嫡长媳,其实陈曦的性子、出身、容貌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说不定南方家里的嫂嫂们还会推波助澜呢,至少她会是个很好相处的妯娌了。
临江侯夫人深知自己女儿的性格,自然也乐意她来日做个小儿媳妇,只是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便是了。
而陈曦,其实她挺聪明的,这两年里也慢慢也能自如应对那个刁钻会做戏的庶姐了,来日夫家的妯娌姑子再算计,也未必能把她绕进去。
那种憨直的嘴甜也会让她在公婆面前得到偏疼。
临江侯夫人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女眷们的反应,微微一笑,先是温柔地夸赞了女儿站出来说实话的勇敢:“不惹事,也不怕事儿,这才是我陈家的女儿!”
旋即姿态间便有了侯爵夫人的威势,斜睨了万太太一眼,笑意如天边的薄云,渺渺如烟:“一门一户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少不得要同僚旧故间相互友好扶持。万太太这话,我是十分赞成的,所以这做人啊,凡事还是留点儿底线的好!”
繁漪淡薄而平静的语调里有隐隐的诡谲云涌:“伯母说的是。有时候随口一说,是不犯罪,可它是会产生后果的。”
天空蔚蓝,阳光明灿。
鸟雀盘旋着落在花叶繁茂的枝头,尖利的足踢落一粒刚结住的杏果,落在青翠的叶片上,惊起一声玉碎的声响。
万太太心跳遽然漏了一拍,口脂之下的唇有些发麻发木。
后果!
这话方才晋老封君与海夫人也说过。
那时候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从不认为这个年岁还没有二十的小妇人能有什么真本事,却不想竟会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她以为自己只要顺势说上几句“公道话”,就能让慕繁漪翻不了身,即便不能杀死她,也要让她被唾弃鄙夷,让他们夫妇名声臭掉!
终究和李照利益相关的人户太多,光是她最近无意间听到咒骂怨毒镇北侯府的宗室便不少,有的是人冒出来对付他们,一步一步,还怕不能整到他们夫妇出不了门么!
可谁知,竟会有那么多人跳出来搅局!
事到如今,反倒让她里外不是人了!
万家,进京也不过十来年,是攀了几门有身份的亲家,似乎与慕家旗鼓相当,一门对一户,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可若这些年轻夫人吹着枕头风,煽动着自家有身份的郎君都出手的话,万家根本就之撑不住她们的打击啊!
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发现自己不自觉把后槽牙咬的死紧,每一个字都说的格外艰难:“都是误会,我也并非故意,这不是、看、看到金夫人忽然猛然倒过来……”
繁漪微微扬起的疑惑语调,鸟雀登枝似的轻轻晃动着,挑动着万太太的神经:“万太太不会就是这样教导家中儿女的吧?”
“儿女”便似一刀子,狠狠扎在了万太太软肋上。
万太太站了起来,也不知是怒还是怕,扶着交椅扶手的掌有微微的颤抖,咬牙道:“我说了、是误会,郡君若要我赔罪,我可以跪下给你磕头,但这事和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还请郡君慎言!”
繁漪美眸里写着大大的惊讶,目光落在对面角落里,李照长媳的娘家堂嫂的面孔上:“万太太现在是在跟我算账么?做错事的人竟还能如此强硬,看来万家的骨头很硬啊。”
堂嫂原就是来看戏的,堂房姑子的光她也没沾到多少,没那么多的同仇敌忾,何况李照都倒台了,自然是撇清一切干系了,但又不想平白得罪了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接口,就支吾了一声:“郡君息怒,咱们也没说什么不是……”
姜柔不咸不淡道:“这不是想着找着了机会,好一把揭过自己信口开河污蔑的那一茬呢!”
长安语调娇娇悄悄的,一字一句的力道却不轻:“揭过?想的倒是挺美好的。慕大人和侯爷若是晓得孩子被人污蔑,会是什么心情,你也当了解了解。以后才会长记性!既做错了,姿态就给我摆端正些,或许扶风看在郎君们同朝为官的份上还能主动揭过。”
“想着借机反踩一脚,万太太,旭日高升了已经!”
小娘娘说的含蓄,但活在京中诡谲里的人什么弯弯绕绕的话听不懂,如何不知她在说万太太白日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