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妈妈如哄着闹性儿的孩子一般,笑盈盈道:“那我不还是说了么,怎还不满意了呢!”
耳边是花草荫子里不知名的虫儿在“丝丝”的叫着,给微凉的初夏之夜添上了几分薄薄的夏日氛围,倒也生出几分惬意来。
太夫人眼角的纹路柔软蔓延开,如太平缸子里锦鲤摇曳舒展的尾,旋即又慢慢冷漠了下来:“只是可惜了元靖的聪明劲儿。”
“若是这股子聪明劲儿用在正途上,也能出息,偏死盯着一个世子之位!若是能搬到行云馆倒也算他本事,偏偏输了一次又一次,还不肯放手。这一次居然连发妻的性命都算计进去了!他以为家里的都是糊涂人,都没有看得穿他躲在后面是什么角色!”
福妈妈一惊,旋即平静了下来:“我是笨的,却也奇怪着呢!怎方才在行云馆的时候,怎倒是一个个话里有话,似乎都是冲着五公子去的,原是这么回事。”
太夫人抬起了被泡得微红的双手,带着香味的水自她的指尖淅淅沥沥的落进铜盆里,映着烛火的昏黄,蕴漾起厚重的橘色涟漪。
连语调都有了汪洋的起伏:“蓝氏、是有些小算计,若放在寻常门户立里,或许还能与人整个高低。但你也瞧见了,咱们家里的女眷们,一个个儿且深沉有主意着呢!从前云岚还有这几分温顺,如今蔓延就瞧着郡君崇拜着了。”
福妈妈拿了雪白的软巾子来,细细替太夫人擦了手,温然道:“这有什么不好呢?到底她们都是心怀仁慈和底线的,不是么?深沉,才能不会被人情意利用拿捏呢!”
太夫人抚了抚吸干了水分的双手,柔软而细滑,并看不出来是一双六十余岁的手,但这双手上也沾了不少人的血。
但身处这样的境遇里,如何能真真正正的双手干净呢?
唯有做到问心无愧罢了!
她沉沉道:“你说的对。琰华和繁漪有走一步看五步的深远谋略,其实足以让他们早早立于不败之地,但他们却不会一味杀伐,对府里的人也多是照拂,不会因为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旁人生死。”
福妈妈把案上的水滴擦净,方慢慢笑道:“侯爷前几日来时说元陵公子在傅大帅那里很好,很上进,不怕吃苦,也念着您呢!这不还托人给您送了浙江特产回来么!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又掰了手指念着:“月姐儿、雯姐儿,如今且都好着呢!即便是十公子,也还是在看五爷的面子上没有追究。其实都走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拉不拉拢一说了,但世子和九郡君还是把底线一再的压在情分之下,这便是他们的好处了。”
太夫人点了点头,含笑赞同道:“能不能当上大官儿,其实倒也是次要,知道爱护亲人,咱们姜家的门庭才能长久而稳固。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对他们格外满意。”
福妈妈转身去收拾床铺:“五公子、瞧着温和,也一向不争不抢的,可咱们这样有爵之家的郎君,面对空置的世子之位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心思也没有呢?”用力一扑拽在手中的薄被,声音随着被子扑出来的风迅速散开,“只是,杀妻啊,那便是品行败坏了!”
奢望这样的人能改过自新,怕是跟盼着猪能上树一样的难呢!
窗外的风徐徐地吹着,窗纱鼓起又瘪下,似贪玩撒娇的孩儿饱满的面颊。廊下悬着的琉璃盏晃动如水波初兴,有宝光短芒荧荧流转。
太夫人的眸光随着光影微动,叹息道:“一息执念不散,一次一次的,便催成了魔。”
福妈妈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样的长吁短叹,若是换做从前在自身沦陷在接连不断的算计里的时候,是断然不会有的,那时候……活下去、守住老侯爷留下的一切,就已经很难了,哪有时间悲悯别人。
面对犯下大错的人,定是杀伐决断,哪怕是为了震慑心怀不轨之人。
如今年纪大了,不管诸事了,反倒是对血脉二字生出了柔软心肠。
而侯爷,或许从很早的时候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五公子的野心,就如太夫人所说的,蓝氏的心机实在不够深沉。
只是侯爷偏爱着被自己辜负了的心爱女子生下的孩子的同时,不忍心处置身边看着长大的儿子,又要顾及这蓝尚书的颜面,于是,便造成了府中纷争不断的局面。
一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的双手拂过丝滑的被面,和缓的语调如轻风里的云,温厚道:“这一次也怪不得郡君不留情面,若是不把事情闹的大了,震慑住了五公子,往后的六个月还不定怎么不安稳了。只是孩子生下来容易,稚子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太夫人,以后恐怕都不会太平啊!”
太夫人的叹息里含有一寸薄薄的惆怅与愧悔:“这件事走到这一步也有我的责任。当初的本心是想让他们争出个高低,能选出一个出色的世子,何曾想这些孩子好厉害的心思,一个个全都脱离了我的掌控。等我想停止对他们的考验时,却发现我连阻止的办法也没有。”
福妈妈过来合上了窗棂,温厚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幸好一切都不算晚,哥儿姐儿们都好好儿的。”
太夫人点头,顺着她的搀扶起身,绕过枕屏去到床沿坐下。
床头的暖笼上的错金瑞兽小香炉静静吐露这乳白的青烟,透过镂雕的纹路,还能看到里面的星火如时光簌簌在焚烧着,是无声的烽烟。
老人家却忽然又高兴起来,抬头看着福妈妈的眼眸亮晶晶的:“下午晌的话你听到没有!”
福妈妈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可瞧着她笑的那般欢喜,不由也跟着扬起了笑纹:“这没头没脑的,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太夫人睨了她一眼,似乎在指责她反应迟钝呢!
“乐大夫说繁漪的脉象,如洪流不可阻挡。”
福妈妈笑“哦”了一声:“那是好事儿啊!说明孩子健康呢!”
太夫人嗔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傻!”
福妈妈无奈道:“又往那里去想了!是男孙自然是高兴,侯府后继有人了,可若是女孙,岂不是要失望?”
太夫人摆摆手道:“那不能!都是我姜家的骨肉,都是一样的。可我就觉得这一胎一定是男孙,孙儿辣女,她在我这儿吃蜜饯吃的多开心啊,我瞧着腮帮子都酸了!还有云岚,上回生玉哥儿也是这样,这一次还是这样,都是男孙!”
福妈妈扶着她躺下了,顺口便一连声的应道:“好好好,男孙好!孩子多了,家里热闹呢!”
太夫人看着她无奈的样子不由笑开:“其实我倒是挺想要个曾孙女的。”
福妈妈哼道:“六公子房里不有一个么!”
太夫人长长一吁:“那不一样,我可以一样疼爱那些孩子,但那种欢喜是不一样的。”
福妈妈下了帐:“二奶奶和郡君还年轻,总有生姑娘的时候。另几位公子也慢慢大了,就怕以后您抱不过来呢!”
太夫人微微阖了眸子:“若是能看着府里热热闹闹的,来日去见了他……”
声音与幔帐漾起的涟漪一样温和的、慢慢晕开了。
琰华今日要上衙,起的早。
小心分开两人交缠的肢体,可他一动,繁漪就醒了,然后便是好一阵的难舍难分。
照理说昨夜折腾的久,该是劳累的,可想再眠一眠却没了困劲儿,心下只有餍足,就由着丈夫伺候着洗漱更衣,然后懒洋洋倚在床头看着他收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