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那人约是巡查将领,见得姒时先是一愣,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后,才木讷地拱手向她示意,“是,姜姑娘?”
姒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倒仍是点了点头。
那人便是当日江边带人开路的小兵之一,因周瑜当日特别嘱咐对这位姜姑娘印象格外深刻。不想今日见她来,又是几年过去,却不见这位姜姑娘有丝毫变化。
他纳闷归纳闷,既然这位姑娘绝非常人,这次来也定不会是只为一览东吴军威,便示意左右一切如常,自己上前来将姒请入营中,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是为寻大都督来的?”
姒愣了愣,应道:“周郎身上伤势如何?”
姒索性不再避讳,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眼下没有什么比人命更要紧,神农氏都特地来到西山,自己更不敢耽搁。
那人闻言,便直将姒带到周瑜帐外。
鲁肃正与医者从帐中出来,便是在此碰上了。
鲁肃一见了姒,只觉得眼熟。
姒拱手向鲁肃示意,又转向一旁的医者将那药递上,再抬眼看向鲁肃道:“周郎性命要紧,大人切莫耽搁。”
姒本意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医者忙着查看那药,巡查之人已退了下去,倒是鲁肃上前向她唤了一句:“姑娘且慢。”
姒听鲁肃叫自己,便转过头来。
鲁肃上前两步来到姒跟前,先向她行了礼,又说道:“姑娘救大都督,乃是救了东吴,还请姑娘留下容我等表一表心中谢意。”
姒正要推脱,便听那医者说道:“这药确是对症之药,多谢姑娘救我东吴。”
鲁肃面色缓和了不少,心中亦是大喜,忙催着那人进帐去给周瑜治疗,自己再转头来向姒再拜道谢。
姒见得这人如此,也着实不知该如何推脱,只得点了头。
等得周瑜醒来,大败曹仁后的庆功宴过后,姒抱着琴,指上挂了酒葫芦,一路来到周瑜帐外。
“大都督,姜姑娘来了。”
周瑜听得这般通禀,忙出了帐来,向姒深行了一礼:“姜姑娘。”
姒只是笑了笑,便颔首看向了琴。
周瑜会意,便引着姒往营地中空地上来,巡查之人奉命略做收拾,只留了几人立侍左右,不再打扰他们。
姒将酒葫芦往周郎怀中一扔,便回身琴放好,自己坐到琴前,思量再三,便又弹起初见时弹的那一曲《流水》。
曲到了百川汇聚之时,鲁肃已来到近处,他这才想起当年与周郎、孙策等人到酒馆的往事,思之恍如昨日,却已过了多年。
昔日玉面英雄少年郎,江东小霸王孙策与儒雅君子周瑜把盏言欢,言语间便是豪情万丈;如今江东霸业已定,可孙策已丧,周瑜也不复当年雄姿……
鲁肃想到这,不自觉抬眼看向周瑜,猛地心头一惊,难怪觉得那位姑娘眼熟,原来她就是当年弹琴的姑娘,而且多年来她的音容相貌竟然未变分毫。
一曲终了,周瑜只觉耳畔仍有余音,海面波涛汹涌中那一瞬间的平静,浪花将谢浮蕊成丝,继而狂风又卷起骇浪……一幕幕,恍若就在自己眼前。
周瑜许久才开口与姒说道:“姑娘琴音举世难再,瑜,佩服。”
姒只是淡然一笑,看向周瑜时,她心有所念却又不可言说。
今日有心奏初见时所弹的曲子,便是因为姒明白,过了今晚,人间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忘了这么一位“姜姑娘”,且周郎,命不久矣。
那日酒馆中一曲《流水》,后山中相逢奏起《高山》,俞伯牙与钟子期也不知后世还能否再见,而纵是姒这般看淡了光阴之人也深知世间知音难寻,遑论周公瑾,只而立之年。
姒想救他,却不敢,更不能。不仅因为她应了穷奇,更因为天命不可违。
不知如此沉默着过了多久,姒终于开口向周瑜说道:“周郎所作《长河吟》才是令人难忘。”
周瑜浅笑,他当然记得那时借姒的琴,信手弹起的《长河吟》,只是后来世事沉浮,到如今早已不复少年心性了。
周瑜轻轻点了点头,继而两人各自起身交换了位子,便听得周郎再弹《长河吟》,比起当年的慷慨激昂,倒多了几分世事沧桑。只听得——
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
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
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
问人生,叹华年,时不我与华叶衰。
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
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
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一曲终了,周郎未曾回神,姒亦听得心中难平。她知道,此番之后,此曲便是绝响了。
姒说不出心中是何感想,但终归自己不能泄露天机,更不敢逆天而为。
也正在此时,姒看见琴身之上似抚过金光,才知道为何穷奇非要自己来杀周瑜——
上古第一琴之魂,游历人间久不归位,此世便是作为周瑜的一魂而存在。
琴在姒手上,便是只有姒才能令琴魂归位,以杀周瑜。
姒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中万千思绪,莞尔道:“周郎此生,朝上楼台抚琴聆风,暮有娇妻红袖添香,又得伯符将军器重,江东万民归心,何愁壮志难酬,知音难寻?”
姒说完了这话,垂目凝神之时,狂风骤起,一阵飞沙走石之后,此处便只有周郎拿着一个酒葫芦,该是一人在此饮酒。
方才的一切,便是从未发生过,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会有一个名唤“姜忘忧”的姑娘。
姒已重回云端,但她没有立即离开。
东吴得胜之师大奏凯歌之时,天边已经破晓。姒此时才在云中隐匿了身形,便是抱着琴回到了忘忧之境。
来到木屋中,将琴放好,却是不觉滚下泪来。古往今来,知音难寻,不想如今寻得却只有数面之缘分。
“姑娘怎么了?”
“哦,方才风沙太大,有些不舒服罢了。”
小童一愣,也不再多问,便忙着去收拾东西了,只听他埋怨着道:“姑娘说走就走了,扔下外头客人不管,甩了好大的脸呢!”
姒闻言,才想着小童玩笑:“他脸再大也没你大不是?”
小童听了这话,倒愈发没好气地应道:“姑娘惯会玩笑。”
并不与小童多计较什么,不过忘忧之境里的日子的确比人间惬意许多。
这天,姒才在霍山中与朏朏玩了许久,想到该再去人间看看,便倚风回了忘忧之境的木屋来,哪知在门口便遇上了黑白无常。
“姒卿在这,叫我们好找。”
“忘忧之境果然是世外之源,姒卿的日子令人好生羡慕。”
姒看得这两个家伙只是一愣,又听过这话,心道:难道,我要死了不成?可我就算是死,也不该是黑白无常来不是?
想到这,姒只是木讷地开口应道:“两位仙君……找我做什么?”
黑白无常上前来先向姒见了礼,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有个人来时非要带上两个酒葫芦,喝了忘情水之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再见故人一面。”
“他还少了一魂,不知去了何处。”
“阎王查了许久,才知道那葫芦是姑娘的东西。”
“已经是第五年了,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因为他执念太深,又有神力护着,就该要魂飞魄散了。”
姒闻言正想说自己哪来的什么故人,可听他说那人已死了五年,便不自觉地掐指一算:这么说来,那人是……
“我跟你们去。”姒心知肚明,凡人死去之后归冥界,喝过孟婆汤前尘尽忘,过了奈何桥神识恢复,继而由转轮王定其轮回道再转世投胎,常人而言五年期满就该魂飞魄散。
周郎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因是上古琴魂冥界并无处可查。他迟迟未去转世,竟是为了那两个酒葫芦吗?
姒心中一动,便跟着黑白无常来到了冥界。
“姒卿,你得现真身才能过去。”
姒点了点头,便是凝神之时金光照身,继而她现出真身。
的确,以人形往来冥界,着实不太方便。
“快去吧。”
“多谢二位。”姒向黑白无常行了礼,便念诀起身,直向忘川对岸的望乡台上去了。
望乡台上那位玉面郎君已等了太久,只是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只怕转世后阳寿也不会太长。
“听说,公子找我?”姒上前来向他开口,目光中似有什么期盼,但终归是心知肚明,昔日互为知音的周郎已不再。
那人转头来见到姒的模样,先是一愣,不过立马就平静了下来,只将两个酒葫芦捧着奉上,轻声说道:“在下前尘已忘,怕唐突了姑娘。但此物我既带到了此处来,必是极要紧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也不枉人间相识一场。”
姒听过这话,心头五味杂陈,刚想要再上前些与他说什么,便见得两个酒葫芦随风飘到了自己跟前,而那“人”已不在了。